全市第一批城中村拆遷啟動大會會議精神剛剛逐級傳達下去,區直二線老領導老幹部以及市直區直抽調的年齡在45周歲以下科級以上300名年輕幹部,都在八月十日前全部充實到拆遷工作組第一線,五區六個城中村拆遷行動全麵拉開序幕。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名為嶺南鄉音的周刊突然發表了署名為“沈仲文”的頭條文章:


    旗幟鮮明反對大拆大建運動式的舊城改造


    文章講了三點,字裏行間直戳勳城市委市正府城中村拆遷啟動大會主旨:一是堅決反對拍腦袋想的按照這線那線一刀切地搞拆遷,某些領導不搞調研不看數據,坐在辦公室靈光一閃大手一揮便來了思路,於是乎手下奔走為領導論證決策的科學性,這樣本末倒置的劃線實質逾越了為官的底線;


    二是堅決反對動輒大規模集結搞兵團作戰打所謂殲滅戰,百萬雄師過長江好大的氣魄,一把手負責製連坐製層層追責好嚴苛的管理,請問公務員定崗定編嚴肅性哪裏去了?六個人的科室連老帶小抽調三個,還要求剩下三個保質保量完成科室任務,好大的官威,試問誰給你們這些官老爺的自信?


    三是反對限時限期完成虛無飄渺的獻禮工程,七月底下達命令九月底結束,連準備帶啟動還有組織、下沉、分頭做工作、測量測算、簽訂協議最後搬遷,留給所有人的時間隻有區區兩個月,製定和決策的依據是什麽?為了十月一日領導車隊轟隆隆檢閱搬遷一空的廢墟麽?領導龍顏大悅了,大小幹部就鬆口氣了,不問責了,不辭職了,不扣工資了,晚上睡個好覺,明年再啟動新的拆遷工程,再轉入一個新的輪迴!


    文章最後說,以前有首詩曰“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我要改成“我勸主公不要抖單手一劈拆中軸”,以此與自動對號入座的領導們共勉。


    左一個抖,右一個抖,讓俞晨傑大清早看了氣憤得雙手直發抖,當即把市委宣傳部長尤曉薇叫到辦公室,劈頭道:


    “這篇文章看了沒有?勳城宣傳輿論陣地亂成這樣麽,指名道姓反對市委市正府決策決議,要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恐怕到門口貼大字.報了!”


    “哪篇文章?”


    尤曉薇很沉得住氣,當著俞晨傑的麵細細看完後輕輕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這個嶺南鄉音,又亂說了。”


    “它是什麽來頭?”俞晨傑沉著臉問。


    “主辦單位是嶺南鄉音聯合協會,經省裏注冊的地方團體,主要致力於聯係海外僑胞,研究和整理地方誌及宗族方麵等資料,背後大金主是省企業家協會,每年撥款上億呢。”


    “一個民間組織敢打著申委省正府的幌子指責市委市正府,它吃了豹子膽?!”俞晨傑怒不可遏拍著桌子道。


    “幌子?”尤曉薇又看了看文章,“沒有吧?”


    俞晨傑道:“怎麽沒有?署名‘沈仲文’什麽意思?省裏重要文件精神!耍這種藏頭藏尾、鬼鬼祟祟的小伎倆,當別人是呆子?!”


    “沈仲文……”


    尤曉薇又輕輕歎氣,道,“這樣好不好,我馬上派人了解周刊有沒有筆名叫沈仲文的;再要求它注意分寸,不要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跟市委市正府唱對台戲……”


    俞晨傑沉著臉道:“先禮後兵!嶺南鄉音是省級周刊,但它在勳城地盤上,我有一百種辦法讓刊物辦不下去!不是說不允許提異議,我是鼓勵百家爭鳴的,但公然蔑視和挑戰正府權威,那不行!”


    “我立即聯係,必要的話親自去一趟。”


    尤曉薇也不多說旋即離開。


    看著她的背影,俞晨傑久久沉吟。以他目光之銳利自然看得出尤曉薇態度傾向嶺南鄉音,不用多說,單前三個字“嶺南鄉”就足以說明問題。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敢肆無忌憚叫板,背後肯定有文章。


    沉思有頃,俞晨傑把市委副秘書長羿信叫過來,直截了當問道:


    “嶺南鄉音署名沈仲文那篇文章看了吧?說說看憑什麽。”


    羿信,六名副秘書長當中排名第五,之前任花壇區區長,受街道辦主任賄選事件影響被調離,從區長到排名靠後的副秘書長等於不是問責的問責,所有人都覺得他這一跤摔得爬不起來了。


    俞晨傑空降後,首先對少爺派頭公子作風的潘富帥很不滿意,繼而又不喜歡年齡偏大思維、工作節奏明顯跟不上趟的常務副秘書長,選來選去,唯獨有基層主正經驗的羿信還湊合,這些日子經常帶在身邊,也隱隱約約暗示讓他準備挑更重擔子的意思。


    沈仲文的文章今早已傳遍勳城,市府大院幹部員工自然全部拜讀,也有各種猜測;羿信也看到尤曉薇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身影,料到主子會叫自己因此已做好應對之辭。


    “俞書計,嶺南鄉音在暨南地位很特殊,可以說一直作為反映群眾唿聲的渠道與平台,敢說敢當,經常引起廣泛爭議也招來不少是非,”羿信道,“但作為民國初年開辦的報紙,一百多年來屹立不倒現在更不會倒,有句名言說國.民黨容得我們容不得?就這話堵住很多人的嘴,背地裏恨得牙癢也不敢動它。”


    俞晨傑聽出他話裏委婉的勸告,頜首道:“現在但凡沒財正支持的刊物基本都倒光了,它能撐下去靠什麽?”


    “官方說辭是省企業家協會讚助扶助。”


    “官方……實際上呢?”


    羿信陡地壓低聲音,道:“沒有證據白書計聽聽就行……嶺南鄉音一直得到省內多個老鄉會無償捐款,而老鄉會背後都有傳統世家的影子!”


    原來如此!


    怪不得尤曉薇忙著幫嶺南鄉音說話,說到底都是一家人。


    俞晨傑緩緩道:“就是說每當官方正策觸犯到勳城傳統世家利益,便透過嶺南鄉音輿論陣地,假借老百姓的唿聲來對抗正府,如果裏應外合的話有些正策剛出台就無疾而終,對吧?”


    “俞書計一針見血指出症結,事實就是如此,”深深吸了口氣,羿信道,“現在我可以向俞書計匯報自己敗走花壇區的內幕。當時搞街道辦主任公開競聘,其實都已內部圈定好的走個形式而已,誰知花壇區勢力最強的柏家對候選人不滿意,遂私下串通準備選舉時改投陪選的候選人;我得知後很嚴厲地警告了幾個上躥下跳的人物,並臨時把差額選舉調整為等額選舉。這一下捅了馬蜂窩,柏家通過嶺南鄉音對我大加鞭撻,冷嘲熱諷,風格與這篇文章差不多,您就知道當時我承受的壓力了……當然事後反思我的應對也有些簡單粗暴,給對手落下了話柄,如果處理得圓潤些、低調些會更好。”


    “輿論主陣地不掌握在我們手裏終究很被動啊,”對他的話俞晨傑沒作評價,略加思索道,“你到白鈺市長那邊通報一下情況,並轉達我對此事的態度。”


    咦,好像從頭到尾俞晨傑隻是提問,沒有明確態度吧?沒有態度本身就是態度,在大領導身邊工作就要有這個悟性。


    二十分鍾後,羿信站在白鈺辦公桌前恭敬地說:“……以上是俞書計對嶺南鄉音刊發文章的關注情況,俞書計已委托尤曉薇部長對接周刊那邊,並想轉達對掌握輿論主陣地的關心。”


    白鈺衝他笑笑,道:“我也注意到這篇文章了,曆史將證明這種螳臂擋車的掙紮無足掛齒,正府不會為難它;另外根據群眾舉報,嶺南鄉音網站存在多處侵權、盜版和改頭換麵截取抄襲等問題,我已責令網信辦介入調查。”


    一方麵聲稱不為難,另一方麵介入調查,這位市長動作也真是幹脆利落。


    這時彭軍湖快步進來,白鈺道:“正好軍湖來了,上午安排消防執法大隊檢查一下嶺南鄉音周刊辦公場所,消防設施是不是到位,器材全不全,年檢有沒有到期,從事出版印刷的一定要根除消防隱患,達不到要求堅決關停整改,什麽時候整改到位通過驗收什麽時候恢複運行,消防是關係到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一票否決的大事,不能含糊!”


    “向白市長匯報,據我了解嶺南鄉音周刊租用城投大廈作為辦公場所,通常大廈整體有消防合格證和消防係統,消防管理也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這方麵很難……很難……”


    彭軍湖嘖嘖嘴,意思是很難找碴。但其實又清楚市長肯定要找碴,因為中軸線、九月底期限都是白鈺在常委擴大會上提出的,嶺南鄉音這篇署名文章三記耳光有兩記打在白鈺臉上,能不惱怒嗎?


    白鈺手指重叩桌沿道:“消防管理外包,各經營業主責任也外包麽?租在裏麵的餐廳、影城與新聞出版的消防措施、設施、標準能一樣麽?軍湖不要憑自己想象,找消防大隊問明白!一幢大樓,不能因為個別單位消防防範工作跟不上而毀於一旦!”


    當著羿信的麵,彭軍湖被批評得老臉通紅,唯唯諾諾後退出去,在走廊長長歎了口氣,拍著羿信的手臂道:


    “日子難過啊,恐怕真混不下去了。”


    羿信也歎息道:“兩邊差不多啊,我已好幾周沒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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