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裏這場見麵會從上午九點四十談到中午一點五十,翟懷育、李岸等人輪番上陣痛斥時弊,羅列洋洋灑灑三十多條之前搬遷動員工作中不合理、不合法、不合情的做法。白鈺也不爭辯,也不動怒,聚精會神邊聽邊記下要點,偶爾詢問了解具體細節。


    他的態度倒讓翟懷育等人肅然起敬,原本帶著怨氣或憤懣的也漸漸平息,說話口吻、表達方式也逐漸緩和,完全沒了剛開始骨子裏透出的敵意。


    到最後平時很少發言的李大爺誠懇地說:“如果都象白市長這樣平等相待以禮相待,哪怕問題矛盾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也沒關係。我也算老機關知道領導有領導的難處,市裏也有市裏的難處,誰也不是活神仙。我們就是看不慣有些市領導年紀不大脾氣不小,每次聽不到兩句話就吹胡子瞪眼,動輒說什麽犧牲小我服從大局,還有動不動就搞一刀切!張家的矛盾跟李家不同,李家跟王家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什麽事都拿著搬遷指引死搬硬套,怎麽能讓老百姓滿意?今天我們幾個所反映的都是麵上普遍現象,至於我,其實響應正府號召第一批就搬了,但迴過頭看城中村搬遷補償確實存在很多問題,才自告奮勇幫村民們奔走維權久而久之站到正府對立麵上去了,想想也很悲哀。”


    李岸道:“表麵看我們幾個好像都是刺頭,軟硬不吃,其實說了這麽多白市長也看得出來,要不是我們幾個積極反應問題、反複與正府溝通,外麵那些上訪戶不知鬧出多少事兒!老百姓想法很簡單,問題遲遲得不到答複就鬧,一直鬧到正府答複為止,請白市長理解我們的苦衷和立場。”


    白鈺翻了翻記錄的幾頁紙,甩甩手道:“哎,好久沒寫這麽多字,手都酸了。”


    一句玩笑話讓五位上訪者都笑了起來。


    楊大媽說:“白市長有秘書負責記錄,不需要自己寫字的。”


    白鈺笑道:“萬一他記錯了、記漏了怎麽辦?領導既要信任秘書,又不能過於依賴秘書,否則變成漫畫裏所諷刺的巨嬰,那就不好了。好的,幾個小時暢所欲言,大家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有訴求、有意見、有建議,內容非常豐富,也讓我對甸鬆城中村的困境有進一步的了解,接下來我會把這些問題歸類並交由相關部門討論研究,限期落實到位……暫時解決不了的,我也會公示出來然後請各位、各界繼續溝通,這是一方麵,不用各位追問我主動承諾——以十個工作日為限,到時哪個單位部門沒按規定序時到位就打它的板子!另一方麵,我想就甸鬆城中村當前的出路與想法說兩點個人想法……”


    這時荀禮源在門口探了下頭,顯然白鈺中午沒去食堂吃飯引起他的關注。白鈺沒理他,繼續說:


    “第一中止城中村搬遷工作是我拍板決定的,很多人不理解,我覺得很好理解,因為搬遷工作已經進行不下去實際處於停滯狀態,幹脆中止不是很正常嗎?等到剛才各位反映的那些情況一一得到妥善,絕大多數釘子戶都簽訂協議,再啟動搬遷工作也不遲,對吧?第二地鐵、高架、雨汙分流等項目以征地模式貫穿城中村也是我下的命令,涉及公共利益的項目可以采取強製措施,這一點從法律角度出發沒問題吧?各位可以看出我的原則,那就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地方態度堅決,不要跟我討價還價;正策等表述模糊、處於兩可之間的區域,我會最大限度保護弱勢群體、保護老百姓切身利益不動搖,無論正府還是開發商,能讓步讓利的肯定都給你們,我本人絕對不可能懷有私心雜念!”


    李岸點點頭道:“白市長不說空話套話官話,句句務實,我們聽了很欣慰也很踏實。城中村的事涉及麵廣,關係到很多單位部門,我們也知道協調的困難……如果十個工作日辦不了,十五、二十個工作日也行,總之希望白市長把我們反映的問題放在心上,盡力推動和解決。”


    “感謝各位理解。”


    白鈺順勢起身與五位上訪者代表再次握手,結束了漫長的接訪。


    陪他們出門時瞥見荀禮源還站在走廊,遂示意柴君送上訪者出市府大門——這麽做並非客套多禮,而是怕他們四處亂跑,給其他市領導增添不應有的麻煩。


    “禮源吃過飯了?”白鈺不鹹不淡地問。


    荀禮源趕緊迎上來道:“上午陪莊市長到市區視察,12點多才迴來,吃完飯聽說您一直在開會所以跑過來看看……食堂那邊飯菜都準備好了,您和柴秘書過去吃點。”


    “噢沒事,迴頭隨便吃點零食就行,叫食堂師傅和服務員早點下班,別因為我一個人影響大家休息,”白鈺轉而道,“禮源啊,想跟你商量件事……”


    “白市長請指示。”


    荀禮源已經聽說白鈺接訪前到正府辦轉了一圈沒找到人的事,知道副秘書長們對城中村麻煩避之不及,想必讓常務副市長非常惱火。


    白鈺和藹地說:“殷勇停職後正府這邊人手好像有點轉不過來,你呢要陪莊市長熟悉情況,其他副秘書長各有各的分工……你看是不是這樣,在副處級中層幹部裏選位科長跟在我後麵,綜合科、財貿科都可以,確保隨喊隨到就行了。”


    心裏“格噔”一聲!


    荀禮源暗想白鈺到底還是介意的,但有啥辦法呢?儲拓點名自己臨時代理正府辦全麵工作,莊驥東要下基層視察當然要陪著,可白鈺這邊就懸了空。


    一仆二主,處境尷尬呀。


    問題在於荀禮源不想隨便指派人為白鈺服務,為什麽?


    荀禮源清楚得很,儲拓讓自己代理隻是權宜之計,還想著讓殷勇官複原職,一旦殷勇迴歸勢必繼續跟莊驥東,那自己怎麽辦?


    還迴白鈺身邊工作?想多了!通常這種情況下再大度的領導也不可能接受朝三暮四者,而會來一句“不用換來換去這樣挺好”,那自己就得懸空,成為罕見的沒有服務對象的常務副秘書長。


    確實沒有明文規定秘書長必須跟市長、常務副秘書長必須跟常務副市長,隻是官場約定俗成的做法而已。


    “好的白市長,迴頭我看下幾位副處級中層的分工和工作情況,並征求他們的意見,盡快為白市長配備到位!”


    荀禮源笑道,然後補充道,“沒落實前白市長有事盡管找我,畢竟按明確分工我應該為您服務。”


    白鈺何嚐不明瞭他的拖刀之計?左一看右一看再征求意見,常委會肯定也會對殷勇有說法,縱使沒說法都必須任命新人選,因為正府秘書長崗位作為權力中樞地位太重要太關鍵,空缺時間久了真會影響整體工作。


    “不存在為誰服務,都是為人民服務。”


    白鈺不動聲色道,夾著筆記本迴辦公室時又碰到滿臉堆笑的狄安所。


    “白市長還沒吃飯吧,您先去食堂,我不著急,不著急。”狄安所一迭聲道。


    “沒事,進來吧,”白鈺知儲拓發脾氣臨時取消會議,爛攤子還得陶劍波、楊曉瑜等人收拾,肯定要迅速達成一致才能重開常委會,坐下後拆了袋牛肉幹邊吃邊問,“還為殷勇的事?”


    狄安所長長歎了口氣,道:“儲書計認為殷勇同誌勝任秘書長崗位,不能因為一次錯誤無視過去取得的成績和作出的貢獻而全麵否定。怎麽說呢?陶部長也很為難,上午與季書計碰頭後覺得為了維護班子團結,保持良好的協作協商渠道,懇請莊市長、白市長再給殷勇同誌一次機會,如果表現仍不能令人滿意再考慮換人。”


    “莊市長什麽態度?”白鈺問。


    “莊市長說尊重您的意見。”


    這個牛皮糖,關鍵時候滑如泥鰍,倒真小看了他!


    白鈺清咳一聲,道:“看看,莊市長的態度本身就說明問題!一位得不到市長、常務副市長信任的正府秘書長,即便勉強堅守崗位有何意義?如果利用這次機會轉崗,我相信會有不錯的安排;等到下次莊市長和我正式提出換人,恐怕將不是理想的結局。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年底幹部測評我能在優秀與良好之間選擇嗎?有涉及保密的工作莊市長會交給他處理嗎?我覺得這個時候殷勇應該認清形勢主動提出調離原崗位,讓更適合人選承擔重任。”


    “目前殷勇同誌強烈要求將功補過,繼續在秘書長崗位發光發熱。”狄安所沮喪地說。


    真心覺得流年不利,怎麽攤上這樁倒黴事!之前從沒遇到過類似情況,市委書計想保的幹部被其他常委堅決狙擊,而且,居然是來自正府的正副市長,事態,似乎已上升到府院之爭!


    白鈺笑笑,專心吃了兩塊牛肉幹,然後道:“上午我已正式向陶部長說過自己的想法,大概也說出莊市長的心聲。儲書計賞識殷勇,可以把他調到市委辦發揮更積極的作用嘛,正府辦需要抓一次反麵典型,告誡幹部員工遵章守紀、保守秘密的重要性……安所,來塊牛肉幹?”


    狄安所深深歎息:“吃不下呀,白市長,真的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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