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繆文軍和白鈺走出了鄉府大院。此時簡剛等鄉領導們都沒迴去,各自掩在窗戶邊表情複雜地盯著他倆的背影。


    白鈺也感受到背後利箭般的注視,瞬時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官場潛規則是,公開場合上下級之間說得再親熱再熱鬧都是表麵文章,關鍵在於誰能進入領導的私密圈子。


    譬如會後單獨陪領導散步;再譬如單獨陪領導洗澡……


    繆文軍是那種大步流星的走法,雙臂甩得很開,不多會兒竟然又來到藍依住的小樓附近,看著樓上粉紅色燈光,白鈺不由得心中一蕩。


    來到空曠無人的河堤邊,繆文軍雙臂負在身後,佇立良久突然說:


    “兩年前我寫了份調研報告,提出在商林修建35個公益養老院,把一大批勞動力解放出來,也讓老弱病殘得到更好的照顧。隻可惜市裏壓根不予考慮,把報告駁迴了。”


    這麽巧啊?!


    白鈺恭恭敬敬說:“繆縣長肯定做了詳盡周密的調研,我隻是隨便想想,都沒形成具體規劃。”


    繆文軍轉頭打量他,突然笑道:“不必在我麵前藏拙,沒規劃沒方案,你絕對不敢當眾說出來,因為這種事沒準備的項目三言兩語就容易露餡,你又不象不打無準備之仗的人。”


    “我隻敢規劃三年內在苠原建成一所公益性養老院,條件成熟再考慮第二所,”既然被繆文軍識破,白鈺也不掩飾,“我猜市裏是被繆縣長的氣魄嚇壞了,如果先搞幾家試點再逐步推廣,可能財政壓力小些,阻力也沒那麽大。公益養老院出發點是好的,問題在於‘孝道’觀念縛住很多人手腳,剛開始會麵臨相當大的困難。”


    繆文軍麵露驚異之色,良久點點頭道:“要不是你來苠原不到一個月,縣城還沒去第二趟,簡直懷疑你打點我秘書偷看了那份調研報告!剛才我隻說了一半,35個養老院是總規劃,其實我建議第一批先搞2個作為試點!”


    “那麽市裏為什麽不同意呢?”


    “這就是今晚我單獨找你談話的原因!”


    白鈺愣住,不解地看著對方。


    繆文軍道:“是我提議讓你到苠原當副鄉長,這一點你大概不知道吧?”


    “噢——”


    白鈺暗想你這家夥害得我好苦!卻笑道,“當時縣領導們都在緊張籌備迎接檢查工作,我隻見到夏部長和袁部長。”


    他沒對繆文軍的提議表示感謝,說實話,安排到最窮最難開展工作的苠原鄉,真沒什麽需要感謝的。


    過分的、沒有理由的客套就是虛偽。


    繆文軍道:“今晚苠原領導班子對發展經濟的態度你都看到了,並不奇怪,與我白天跑的幾個鄉鎮情況差不多,都害怕摘帽子,害怕變化,說到底就是害怕麵對市場競爭。商林迫切需要一大批象你這樣的年輕幹部,要敢闖敢為,要勇於打破桎梏,真正為老百姓謀福利。”


    白鈺道:“苠原的情況是比較糟糕,但不至於坐以待斃,隻要調整發展思路,找準切入點和產業布局方向,三年內應該能夠徹底扭轉貧困落後的局麵。我覺得前提是自加壓力,主動把自己逼到不能不努力的絕路……”


    繆文軍深沉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你都這麽想了,那天為什麽沒寄出材料?”


    晴天霹靂!


    震驚之下白鈺連退兩步,吃吃道:“繆縣長,您……呂處……彭斯……”


    寄材料前一天晚上,慎重起見白鈺請京都的大學同學打聽彭斯的情況,初衷是了解那篇報道到底是無心之作,還是官方有意識樹反麵典型。


    然而卻查無此人,刹那間白鈺猜到自己踏入了陷阱:


    養殖場四五道關卡,豈能讓兩頭豬逃出去?八成故意放到山裏,讓蘆溝村民捉迴去飼養;緊接著化名為彭斯的記者就出現了。


    從彭斯的報道,到省市調查組,再到呂處當麵暗示“需要來自基層的第一手材料”,顯而易見有人在下一盤大棋,目地在於讓自己主動出頭引燃炸藥桶,然後順理成章宣布商林縣摘帽!


    之後不管官方還是民間的憤怒情緒隻會宣泄到自己身上,與其他任何人無關。


    白鈺當機立斷請趙天戈開飛車搶迴材料,扔到數百米高的山崖之下河裏永不見天日。


    因為信息太少沒法判斷布局者身份,如今繆文軍親口承認,白鈺恍然大悟:安排自己到苠原、呂處親臨並做思想工作,在繆文軍棋局裏都早有埋伏。


    這樣推想一切迎刃而解:


    鑒於商林的形勢,繆文軍想置於死地而後生,於是找到京都那家報社,假托彭斯名義發了那篇報道。


    緊接著省市調查組進駐商林,很可能繆文軍原先有其他人選,但白鈺的出現讓他眼睛一亮,覺得這樣涉世不深卻又正直未泯的年輕人更容易被說服,遂臨時布了那樣的局。


    沒想到白鈺通過追查彭斯身份識破陷阱,懸崖勒馬使得繆文軍功虧一簣。


    那麽,繆文軍應該惱羞成怒才對,為何不計前嫌特意叫自己密談呢?


    看著白鈺疑惑的目光,繆文軍直截了當道:


    “之前的事翻篇了!眼下,不管各鄉領導班子有多大畏難情緒,全縣經濟必須衝一衝。商林現狀不是有沒有能力或經驗的問題,而是敢不敢迎難而上的問題,所以今晚過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苠原這邊經濟事務要由你挑大梁,有沒有信心?”


    太突然了!


    白鈺身體晃了兩下,提醒自己冷靜並從一默念到十,然後道:


    “感謝繆縣長的信任。我在大學學的經濟專業,又在發改委工作了兩年,理論和視野都具備了缺的就是實踐,因此對自己很有信心。不過發展經濟是綜合立體全麵的工作,單打獨鬥肯定不行,需要寬鬆而和諧的大環境……”


    繆文軍臉一沉:“喔,這就跟我談條件了?”


    “繆縣長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白鈺霎時出了身冷汗,急急辯解,才說了半截又被繆文軍打斷,浮起微笑道:


    “談條件也沒什麽不對,苠原的狀況大家都清楚,你也有為難之處。小白,你的任務是全力以赴向前衝,不要有什麽顧慮,至於障礙我會幫你一一掃除,明白嗎?”


    “不是很明白,但‘全力以赴’四個字會成為我的座右銘。”白鈺道。


    繆文軍縱聲大笑,道:“有個性的年輕人,我喜歡。對了還有公益養老院,那可是你主動提的,限十天之內拿出詳細規劃,或許商林第一所公益養老院就落戶苠原!”


    “市裏批準試點了?”


    “沒有,但我一直考慮縣裏自己搞試點,正好你撞上門來,那就多挑重擔囉。”


    繆文軍笑嗬嗬道。


    實際上白鈺內心深處也覺得與繆文軍這樣精明狡黠的領導鬥智鬥勇很有意思。


    似乎與父親有些相似:無論陰謀還是陽謀,前提都是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而非故意整人或玩弄權術。


    兩人再沿著原路迴去,進了大院三樓四樓燈火通明,繆文軍卻很誇張地拍拍白鈺的肩,道:


    “好好幹,別忘了十天之約!”


    聲音很大,足以讓躲在暗處的鄉領導們聽得一清二楚。


    白鈺也是無語,暗想這一拍再加上所謂十天之約,等於在臉上貼上了繆文軍的標簽。


    不過退一步想,堂堂縣長刻意籠絡區區副鄉長,在壓根查不到白鈺真實身份的前提下有啥好處?


    無非為即將而來的調整鄉領導班子分工,履行“掃除障礙”打下伏筆而已。


    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二天不知為何,簡剛親自打電話讓白鈺到兩個村“實地摸幾個數據”,白鈺心中有數並不多說,也不找尤德山申請車輛,直接讓小常開摩托車陪著跑了一天。


    當晚白鈺泡杯濃茶,準備加班加點把業已形成的關於修建公益養老院腹稿整理成材料。


    才打了幾行字,藍依打來電話,悠悠問:“今晚還開會?”


    “寫材料,可能會很晚……”


    她頓了頓,道:“茶已煮好了,嗯,我送到你辦公室吧。”


    一想這會兒大樓裏沒人,過來坐坐也好,白鈺欣然答應。沒多久藍依喜孜孜拎著精致的小茶壺進來,墨鏡口罩戴得一絲不苟,各倒一杯後也不說話,靜靜坐在他對麵看書。


    “要給你發加班費了。”白鈺道。


    藍依道:“在辦公室喝茶挺好,你不敢亂來。”


    原來她還記得昨晚被偷襲險些防線失守的事。


    白鈺道:“放心,在哪兒我都不會亂來,隻會循序漸進,慢慢來。”


    藍依白了他一眼,低頭專心致誌看書。辦公室裏茶香混合著她身上散發出的特有的似蘭似麝的香氣,讓白鈺心情格外舒暢。


    深夜了,見藍依連打兩個嗬欠,白鈺便堅持送她迴去休息。來到樓下,他暗示要送進屋,她搖頭不準,說勤奮規定晚上十點後不準男生上樓。


    好一個多管閑事的勤奮!白鈺悻悻道。


    因為擔心被人看到,藍依連輕吻耳垂環節都省略了揮揮手便上了樓,留下一臉悵然的白鈺。


    縣裏速度很快,四天後便以組織部名義下發紅頭文件,每個鎮專門明確一位經濟副鄉長,統籌主抓經濟和扶貧事務,主管財政所、經貿中心。


    苠原鄉經濟副鄉長是白鈺!


    就是說,白鈺原來主管的扶貧工作沒丟,反而從楊江、鄭家福手裏各搶一塊味道最鮮美的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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