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二年春。


    商林縣府大院會議室煙霧繚繞,如同仙山雲海一般,此時縣領導班子正在召開史上心情最沉重的會議。


    三個月前有個叫彭斯的年輕記者跑到商林縣苠原鄉采訪精準扶貧問題,本來挺好的一件事,結果竟被他嗅出問題來了。


    在最偏遠、交通最困難的蘆溝村,彭斯發現兩個貧困戶家各養了一頭豬——事後調查兩頭豬不知從哪個養殖場溜出來,在山裏轉悠時被活捉的。


    彭斯不露聲色打聽了兩戶人家的全年收入,按出欄價把豬計算進去的話達到5000多元,超出商林縣扶貧標準的3660元!


    之前彭斯已隱隱察覺到,作為國家級貧困縣的商林,其經濟結構、發展狀況和貧困人口生活水平並不象宣傳的那樣誇張——建檔立卡貧困人口267325人、貧困村146個,分別居全省第一位、第二位。


    彭斯根據調查掌握的情況判斷一是貧困人口沒那麽多,二是貧困程度沒那麽嚴重,相當多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已經達到脫貧標準卻沒有及時摘帽。這裏麵有個人想占便宜的因素,也有各級部門為了達到“631指數法”測定標準打的小算盤,因為國家級貧困縣最重要的指標是貧困人口(占全國比例)占60%權重,其中絕對貧困人口與低收入人口各占80%與20%比例。


    對基層來說,保住國家級貧困縣就要窮人越多越好,越窮越好。


    彭斯此行采訪精準扶貧屬於報社立項的課題,實際上私底下還抱著直麵“貧困縣不願摘帽”、“爭當貧困縣”的弊症。


    很不幸,那兩個貧困戶被作為典型寫進彭斯在京都大報上的萬字報道裏,當然支撐其觀點的還有大量翔實數據,但兩頭豬的問題最直觀易懂,一時間引起廣泛熱議,從京都相關部委到省領導紛紛表態要健全完善考核機製、約束機製和退出機製。


    重壓之下町水市宣布暫停執行商林縣的各項扶貧政策,將在省相關部門領導下派出聯合調查組深入基層核實統計數據,如果確定商林符合條件將毫不猶豫摘帽並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問責。


    真是兩頭豬引發的血案。


    縣長繆文軍拍著桌子大罵道:“偷來的豬不趕緊宰了下鍋,大模大樣圈在家門前養膘,不是等著人家查麽?豬腦子啊!簡直比豬還蠢!鎮幹部、村幹部都死哪去了,睜眼瞎嗎?兩個貧困戶突然養豬,沒人上門問清楚咋迴事兒?兩戶的聯係單位領導班子、聯係人都是睜眼瞎?立即停職反省!”


    “唔,這個……”


    縣委書記季輝清咳一聲,內心很不滿意繆文軍沒事先通氣就擅自作主,打岔道,“省市調查組後天就過來,時間緊迫,同誌們要做好充分準備……”


    說到這裏他稍稍恍惚。


    參會人員包括縣四套班子、縣直屬部門和各鄉鎮主要領導,規格高範圍廣,每句話都得再三斟酌避免落下話柄。


    諸如“把貧困戶家裏弄得窮點衣服穿破點”、“蓋樓房的要搬到平房”、“彩電冰箱通通藏起來”、“具備停產條件的工廠放幾天假壓降產值”,這些話不可言傳,隻能意會。


    “市領導從實際出發采取科學公正的評判標準,一方麵到戶核實去年四季度數據,一方麵還要結合今年一季度數據,如果去年數據有些水分而今年數據真實準確,我想市裏會實事求是做出決定。所以同誌們必須認清目標有的放矢,本著對商林負責、對老百姓負責的原則把準備工作做細做實!”


    季輝意味深長掃了掃整個會場,故意停頓片刻讓參會人員自行體會,然後道,“從縣到鎮再到村要層層分解任務、落實責任特別是領導責任,今天我強調一下,如果因為哪個片區工作不到位導致全縣整體工作陷入被動,我和文軍同誌當然難辭其咎,但在此之前足以讓責任人受到空前嚴厲的處罰!”


    他的語氣重重落在“空前處罰”四個字上,令參會人員均心頭一凜,知道平時還算溫和的縣委書記危急關頭也動真格了。


    倘若被摘掉貧困縣的帽子,對商林來說不啻於天塌下來了,損失極為慘重!


    目前扶貧政策可以享受四個方麵優惠:一是財政扶貧資金支持,包括以工代賑資金、扶貧發展資金等,每年有5000萬元左右;二是扶貧貼息貸款,最高可享受4000萬元;三是社會對口幫扶,包括京都和省直單位的對口扶持;四是貧困縣政策傾斜,其它不說,就是各大名校都有定向招收貧困地區學生的指標,分數低得讓雙江、東吳地區考生吐血。


    以商林為例,去年從各個方麵拿到的扶貧、讚助、補貼款高達4個億,與縣財政收入基本持平;去年掛鉤扶貧商林的省水利廳耗資2000萬為台東鄉修了數十公裏水泥路;去年省商會相當於從省城搬了座木材加工廠到商林……


    這頂帽子摘不起,也不能摘啊!


    繆文軍接道:“季書記的話請同誌們務必牢記,問責機製絕對動真碰硬,別這會兒在縣領導麵前發誓賭咒,出了會場就忘個一幹二淨,事後被處理又是請人說情又是哭鼻子,季書記、我不吃這套!下麵,我就當前工作提七點意見……”


    冗長的會議開到傍晚五點多才結束,縣委組織部長夏春勝心情沉重地捧著筆記本和茶杯迴辦公室,在走廊間一頭遇到常務副部長袁軍,道:


    “夏部長,市裏安排的下基層鍛煉年輕幹部來報到了。”


    夏春勝之前已接到市裏的電話,點點頭問道:“掛職一年就迴去?”


    因為京都主要領導工作經曆,當前從上到下都十分重視基層工作經驗,各省市紛紛出台年輕幹部、新招公務員到基層鍛煉的政策,讓他們盡快熟悉基層情況牢固樹立群眾觀念和公仆意識,全麵提升綜合素質和實際工作能力。


    “不是的,夏部長,”袁軍道,“介紹信上的措辭不一樣,我特意跟市裏核實過,不是那種一到兩年掛職性質,是正式調動,人事檔案、組織關係等全部落到商林。”


    “這當口分明來添亂!”夏春勝不滿地說。


    袁軍四下張望一番,壓低聲音說:“來頭不小,聽說從鍾直機關下來的……”


    “那更要當心了,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人呢?”


    “在我辦公室……”袁軍呶呶嘴道。


    夏春勝向前走了兩步透過玻璃窗看去,見有個年輕人正坐在沙發聚精會神看文件:


    清爽利落的小平頭,皮膚偏黑,濃眉挺鼻,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有種易於接近的謙和氣質,讓人瞧了便會產生好感;而他坐得腰杆筆直,完全符合“坐如鍾”標準,又頗有幾分軍人風範。


    雖然這會兒心情不好,夏春勝見了也微微頜首,問道:“叫啥名字?”


    “白鈺。”


    “長這麽黑,偏偏姓白,”夏春勝不覺莞爾,“家裏什麽來頭?”


    袁軍笑道:“京都下來的人檔案你懂的,剛才我試探了幾句也問不出名堂,反正……反正人都來了,一切按規矩辦,夏部長認為呢?”


    “怕是當中出了岔子吧,要不然肯定安排在省城或者條件好的地方,怎會到咱們商林?”夏春勝略加思忖,“你拿三個副科職崗位出來,怎麽安排要請示季書記。”


    到底搞多年人事的老江湖,猜得雖不中亦不遠矣。


    運作白鈺——即小寶下基層,白家著實費了一番斟酌。考慮到兩年前那件事的負麵影響——盡管白家全體在這個問題上自認為問心無愧,但事實已形成一邊倒態勢,因此安排必須避開方晟係、黃海係,也不能碰到沿海係、保守係、地方係等等。


    另一個麻煩是白樊兩家又鬧翻了,小換界後白傑衝退下來,軍界權力版圖變遷不明而喻,白翎被平調到東北警備區,受連累樊偉也平調離京對她怨氣很大,可謂四麵楚歌,選到合適地方能否使上勁又是問題。


    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位於西南不起眼的通榆省,那邊省委常委、警備區首長魯華是白傑衝的老戰友,屬於無需客套寒暄直截了當說事情的關係。


    白傑衝提的要求是,把白鈺安排到省城下麵的基層單位,最好在城鄉結合部區域,既可以接觸到農村,又便於將來提拔進城。這是顧慮白鈺自幼在白家大院長大,可謂錦衣玉食,方晟做大學生村官時吃的苦白鈺未必應付得來。


    白鈺在鍾直機關是沒有級別的辦事員,按規定主動要求到最基層鍛煉可以提拔副科,以省委常委身份隨便往省城市郊塞個小幹部還不是小菜一碟?


    魯華爽快答應下來。


    不料就在京都那邊流轉手續期間,魯華被調離通榆省。


    這下糟糕了!


    官場很現實,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魯華平時與地方接觸並不多,也不存在利益關聯,人家給麵子是因為他是省委常委有人事表決權,如今調到千裏之外還怕個鬼?


    連打兩個電話,市組織部委婉地說不好意思啊魯首長,省城編製向來緊張且人滿為患,實在沒辦法安置,要不再等段時間?


    檔案都到省組織部了,哪有等的餘地?


    魯華罵了句髒話狠狠掛斷電話,硬著頭皮與省組織部溝通,對方態度很冷淡,說盡量自己聯係接受地,否則如市組織部所說要等半年後掛職幹部下基層統籌安排。


    想想與白傑衝的交情,這點小事都辦不成怎麽交待?琢磨好一會兒,撥通町水市市長付壽靜的手機。


    魯華自認為提的要求不算高,操作難度也不算大,付壽靜聽了沒多說什麽似乎就這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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