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弄堂裏的青石板正在被雨點上著斑紋,秋風有些凜冽。


    冰冷的雨滴落在臉上,馮晨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擺了擺頭,伸手拉了拉衣領,匆忙隱入沒有燈光,仿佛深不見底的弄堂深處。


    在一處兩層閣樓門前,馮晨習慣性地站定,左右望了望,從風衣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閃身進去,立即又把門關上。


    馮晨的這種警惕性是與生俱來的,也可以說是從童年的經曆中磨練出來的。


    房間裏的燈亮了,光線照耀著馮晨那張青年的臉,這張臉是那樣的英俊,英俊中透著文雅。馮晨脫下濕透了的風衣,順手掛在衣架上,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心髒仍砰砰地快速跳動著,始終平複不了內心的激動。


    伸手拿過酒櫃上的一瓶威士忌,滿滿倒了杯,仰起脖子一口喝下,馮晨頓覺一股熱流從心底蔓延開來。


    再次倒了半杯酒,端在手中,馮晨抬頭凝神盯視著牆上的那副掛曆,上麵顯示著,民國二十年,辛未年戊戌月庚子日,西曆1931年10月12日。


    這個看似平凡的日子從此將不再平凡,它會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將會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腦海中。


    半杯酒再次下肚,馮晨起身把椅子朝著靠牆的書桌挪了挪,拿過書桌上的一疊信箋紙,放下酒杯,提起筆來,開始給遠在武漢的表哥蘇明正寫信。


    “明正表兄台鑒:愚弟,年初自日留學迴滬後,即擔任了“愛國文化同盟”常委,常參與上海文藝界激進活動......”


    “三月份,在恩師趙守義關心幫助下,弟創辦《文藝周刊》,因弟以讀者來信詢問的形式,率先披露了愛國文化同盟五君子遇害的消息,當局以此把《文藝周刊》定性為赤色刊物給予查封……”


    “今弟在滬生活落魄,難以為繼,望兄拉弟一把......”


    信寫完,馮晨仔細看了一遍,輕輕吹幹了信箋上的墨跡,折疊好裝入信封,工工整整地在信封上寫下地址:


    “寄:國民革命軍武漢行轅軍訓部蘇明正少將收。”


    做完這一些,馮晨簡單洗漱了一下,便上樓休息。


    躺在床上,馮晨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下午在南京路“愛儂咖啡館”裏,同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安誌達、鄭良才見麵談話的情景不時浮現在眼前。


    “馮晨,你的申請組織已經批準,我同良才同誌作為你的介紹人,今天在這裏,我們代表組織,正式接受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你的組織關係在中央特科,今後我們三人為一個黨小組,因為環境原因,宣誓儀式就免了。”安誌達右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道。


    馮晨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安誌達道:“誌達同誌,請給我分配任務吧。”


    安誌達攪拌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左右望了望,低聲說道:“組織上了解你的社會關係後認為,你目前最好少參與文藝界的激進活動,在適當時候,你要利用你父親和你表哥的人脈資源,打入上海社會局,為組織搜集情報。”


    馮晨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道:“那我今天迴去,便給武漢的表哥寫信。”


    安誌達身子朝前傾了傾道:“馮晨同誌,你是學新聞的,之前沒有經過嚴格的情報工作訓練,但我要告訴你一點,情報工作同新聞工作一樣,都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用心,用腦,在看似平淡的細節中發現有價值的東西。”


    “誌達同誌,你的話我記住了。”馮晨端起咖啡杯,輕輕品了一口迴答道。


    “馮晨同誌,你要時刻牢記,你加入的是秘密組織,普通組織成員是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的,今後你必須褪去紅色,偽裝成灰色,甚至是黑色,尋機打入敵人的心髒。”安誌達盯視著馮晨,鄭重囑咐道。


    “我明白了,誌達同誌!”馮晨點著頭迴答道。


    臨離開咖啡館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鄭良才,拍了拍馮晨的肩膀道:“馮晨同誌,要保護好自己,你的顯要出身和你的聰明才智是你最好的保護傘,但是,為了在複雜的鬥爭環境中更好地開展工作,在適當的時候,組織上會送你去進行情報工作培訓的。”


    想著這些,在床上翻了個身,馮晨腦海中又出現自己童年時,在上海浦東街頭,給人擦皮鞋時的情景,寒風中,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就為了能夠多掙上幾個銅板,為母親減輕些負擔,這樣母子四人才不至於挨餓。


    母親蘇怡賢雖是大家閨秀,無奈命苦,嫁給同樣是官宦之家的父親後,幾乎沒有享過一天福;秀才出身的父親精於算學,熱衷排滿運動,年輕時即加入同盟會,為國民革命活動幾乎傾盡家資。


    家道沒落後,母親蘇怡賢帶著幼小的馮晨、馮午、馮晚兄妹三人,依靠娘家資助及典當家什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辛。


    在馮晨八歲時,外公外婆相繼去世,生活實在難以為繼的母親便帶著馮晨兄妹三人,前往上海投奔夫君馮文軒,時任***駐滬機關要職的馮文軒,卻因與一女學生姘居而冷落蘇怡賢母子。


    一氣之下,性格敖強的母親蘇怡賢,帶著三個孩子,在上海浦東棚戶區以教工人認字為生,八歲的馮晨帶著五歲的弟弟馮午,當街給人擦皮鞋來減輕母親的負擔。


    童年的艱苦生活,在馮晨的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從那時起,馮晨便對父親產生了深深的恨意。


    雖然馮文軒在經濟上沒有資助馮晨母子,但卻仍然關心著兒女們的成長,在馮晨九歲那年,馮文軒托友人將馮晨介紹進上海立達學校,免費入讀。


    在讀書的那幾年中,馮晨加入了“自由青年”團體,主張建立“無命令、無服從、無製裁的無政府狀態社會”。


    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年僅15歲的馮晨,積極參加了罷工、罷市、罷課大遊行等激進活動。


    迴憶著童年往事,迷迷糊糊中馮晨做了一個惡夢。


    夢中,自己正帶著弟弟、妹妹在一處茂密的森林邊玩耍,突然間,一群兇猛的惡狼從叢林中躍出,撲向兄妹三人,正在三人驚慌失措時,安誌達出現了,擋在兄妹三人麵前,掏出手槍“啪、啪”兩聲槍響,領頭的惡狼被擊斃,剩下的狼,四散逃迴叢林中......


    馮晨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隱隱中遠處似乎真有槍聲傳來。在混亂複雜的大上海,各方勢力角逐,夜深人靜的晚上,響幾聲槍聲是很正常的。


    “啪、啪”又是兩聲槍響,這次槍聲很清脆,聲音似乎是從弄堂口傳來,馮晨迅速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窗戶邊,慢慢把窗簾揭開一角,朝著弄堂口方向望去,弄堂裏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馮晨再也無心睡覺,在黑暗中摸索著穿上衣服,靜靜地坐在床沿,心裏想,上海雖然混亂,可這裏畢竟是租界,誰會在此時放槍呢?難道又是民黨中央調查科的一幫特務們,在追殺自己的同誌?


    過了一陣,馮晨適應了房間裏的黑暗,憑著對閣樓裏擺設的熟悉,小心翼翼地從樓上走了下來,貼著大門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篤、篤、篤”三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馮晨嚇了一跳,屏住唿吸,聽了聽,門外似乎有粗重的喘氣聲。


    馮晨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在酒櫃裏拿了一隻酒瓶,再次摸到門跟前,“篤、篤”又是兩聲敲門聲響起。


    馮晨穩了穩心神,深深吸了口氣,右手舉起酒瓶,左手輕輕取下門栓,把門拉開一道縫隙,“咕咚”一聲響,黑影中有個人撞開了門,順勢滾進房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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