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十月二十日,食時三刻的梆子敲響的時候,遠處雲夢澤湖麵上的白霧便稀薄了許多。


    初冬的天氣十分寒冷,太陽被陰雲遮蔽,雖然沒有下雨,可空氣裏滿是潮濕。


    這種潮濕再夾雜著冷厲的北風,會讓人感覺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衣角明明沒有水,仿佛也能攥出水來。


    後世有句話叫北方過冬靠暖氣,南方過冬靠一身正氣。濕冷屬於魔法傷害,白霧如冰,徹骨刺寒,每年冬天都能帶走很多很多人。


    田買就坐在作唐縣的城樓上,他長得非常粗壯,孔武有力,因為是汝南豪強出身,早年跟隨過袁紹,為袁紹校尉,官渡之戰後就被迫舉家逃亡南方,投奔劉表。


    漢末的豪強也僅僅隻是比常人有錢一些,政治地位不太高。特別是在改換門庭之後,又得從基層做起,與士兵們同甘共苦,才能夠贏得士兵愛戴。


    因此此刻他身邊就聚集了十多名士兵一起烤火,眾人一個個凍得直哆嗦,手腳恨不得伸到火盆裏去,即便是被火燒到也沒有任何知覺。


    在沒有棉衣的時代,達官顯貴們可以穿絲綢縫製填充動物羽毛的“羽絨服”禦寒,他們這些底層士兵就隻能穿麥草、蘆花衣服,在南方這種濕冷的情況下,穿了跟沒穿也沒什麽區別。


    “啐,這鬼天氣。”


    田買粗魯地往旁邊地上吐了口口水,作為汝南人,習慣了中原河南地區不幹不濕的舒爽氣候,來南方不管待多久都覺得很是不習慣。


    一旁有個軍官搓著手道:“每到冬天,咱們這荊南是最遭罪的,穿多少衣裳都不夠,冷起來能凍死人。”


    “北方的氣候也不差,不過那邊如果多穿幾件衣服還勉強能抗過去,在這邊就實實在在的穿多少衣服都沒用。何況咱們衣服也不多,自從年初劉將軍擁護長皇子與襄陽那邊鬧翻了之後,新衣裳也快一年沒發了。”


    “那有什麽辦法,以前糧草和軍械都是襄陽那邊送過來,現在雖說糧草不缺,可軍械缺得很,這寒冬臘月,眼看就要年底了,天氣到時候會更冷,要是像早些年,我見過青草湖結冰。”


    “行了,都少說兩句。”


    田買打斷了幾個軍官的抱怨,雖說這種抱怨在軍隊裏很常見,可說得多了,總歸會影響士氣。


    “來了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城頭上輪班觀望的士兵立即喊了起來。


    田買連忙起身跑了過去,來到女牆邊往外看,就看到在作唐縣東北方向的一裏外,雲夢澤的湖麵上,浩浩蕩蕩開來數百艘船隻。


    “吹哨!”


    他立即下達了命令。


    “嘟嘟嘟嘟!”


    尖銳的哨聲仿佛喚醒了整個城市。


    之前城頭上因為太冷,除了田買等一屯站崗放哨的士兵以外,其餘人都在城樓裏、城門洞下、城池旁邊的房屋中烤火。


    這種鬼天氣除非是咬牙跑個二裏,不然的話人實在離不開火盆。


    但哨聲一響,作唐縣北門就如同死一般的沉寂中蘇醒過來,從城樓、城門、房屋中鑽出不知道多少士兵,在軍官們的催促下湧到了城頭上。


    城外的船隻在湖麵飄飄蕩蕩,大船並未靠岸,最先過來的是上百艘小船,載著大量士兵到了岸上,隨後士兵們有條不紊地開始在岸上尋找支柱點,將船隻一一捆綁鎖在岸邊。


    像樓船這樣的大船是沒辦法靠岸的,岸邊的水比較淺,萬一擱淺了船就廢了,所以隻能在湖上飄著,留下幾百個士兵看著不讓船被吹跑就行,也不需要用鐵鎖連起來。


    過了約小半個時辰,作唐城北就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士兵,各種哨聲、擂鼓聲不斷,而且還有大量的攻城器械和輜重從船上不停地往岸上運輸過去。


    遠處的船隊還在繼續運作,人群當中反倒是有人越眾而出,向著城池的方向而來。


    離得不到八十步,田買就認出來那是自己的大舅子王介,王介穿著一身將領鎧甲,身邊倒沒幾個人跟著,對妹夫十分放心,就這麽走到了城下。


    “不許放箭!”


    田買下達了命令,很快城頭上的弓箭手們全都收手。


    王介走到城下,城池其實不高,也就兩丈半左右,差不多五米,雙方的距離則在二十米的樣子。


    他看著城頭,眯起眼睛喊道:“妹婿!”


    “在呢。”


    田買懶洋洋地迴應了一句。


    他跟王介的關係其實挺好的,當時也不叫大舅子,而是叫舅兄或者婦兄、妻兄,兩個人是親戚,但現在一朝各為其主,也沒什麽辦法。


    “咱們舅婿相見,在城頭上說話是不是太生分了些,不如下來陪我走動走動吧。”


    王介說道。


    田買應了聲:“好。”


    說著他就扭頭下了城池,旁邊親衛想跟著,也被田買攔著,就一個人出去了。


    王介見他下來,也讓親衛在一旁站著,自己迎了上去。


    “我妹妹呢?”


    見麵的第一句話是問問親人情況。


    田買聳聳肩道:“在臨湘呢,照顧你那兩個外甥。”


    兩個人就肩並著肩順著城牆根篤步。


    “起居都可吧。”


    王介問。


    “還行。”


    “你最近過得如何?”


    “就那樣吧。”


    “太尉可是讓我來打作唐,你怎麽想?”


    “能怎麽辦呢?”


    田買無可奈何道:“上麵要打仗,咱們也無可奈何啊。”


    王介沉聲道:“不若投降吧,如今太尉擁眾十餘萬,長皇子在江夏不過三萬人馬,劉將軍在荊南不過兩萬,如何能與之匹敵?”


    這就是在劉備“走”之後的現狀。


    蔡瑁和張允掌控的軍隊包括南陽守軍,襄陽守軍以及長江水師,加起來十一二萬,幾乎是劉琦和劉磐的兩倍。


    所以至少在明麵上雙方巨大的兵力差距,會給人一種蔡瑁必然勝券在握的感覺。


    然而田買搖搖頭道:“舅兄,你是知道我的,劉將軍救過我命。而且,你不會真以為太尉必勝吧。”


    “難道不是嗎?”


    王介皺起眉頭。


    田買沉聲道:“舅兄不要忘了,那位可是一直站在長皇子身後,以他的本事,你見他打過敗仗嗎?”


    那位?


    沈晨嗎?


    王介一時遲疑起來。


    荊州兵神的名頭,還是值得讓人敬畏的。


    更重要的是,他可從未敗過啊。


    以蔡瑁的能力,能夠擊敗那位屢戰不敗的兵神嗎?


    一時間王介也開始動搖了起來。


    不過也僅僅隻是那麽一刹那而已,過了片刻,他拍了拍田買的肩膀道:“我明日就會攻城,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行。”


    田買擺擺手。


    兩個人便交錯而過,互相道了聲別。


    談不上道不同不相為謀,隻是身不由己而已。


    如果王介的家族不是在南陽的話,他又何嚐不想領兵投降呢?


    舅婿二人分別之後,王介迴去安營。


    他覺得這將是一場持久戰,雖然因為荊南兵少,作唐的守軍肯定不多,但他了解自己那個妹夫,這一戰不打恐怕是不行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


    就在王介的軍隊在城外安營紮寨之後,作唐南城門卻悄悄打開,有信使飛馬趕來送達上麵給的指令。


    “退兵?”


    田買看著信件上的內容,嘴上雖然不敢置信,不過臉上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至少這個命令對於他來說,肯定是一個好消息。


    一來不用和王介打仗。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這一仗輸得概率太大。


    守城的不過一千二百士兵,攻城的則有五千以上,實在太難防守。


    “將軍有令,立即撤往藥山。”


    信使說道。


    “我知道了。”


    田買點點頭,抬起頭看了眼夜色,說道:“那就今夜撤兵吧。”


    “今夜撤兵的話,那城裏的糧草裝備怎麽辦?”


    手下一名司馬詢問道。


    “不要了。”


    田買揮揮手:“盡快完成命令。”


    “唯!”


    司馬就去傳達指令。


    很快城裏便悄悄地行動起來,趁著夜色,往南向漢壽方向而去。


    而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漢壽以及臨沅。


    兩日後。


    臨沅方向,蔡瑁手下將領韓湖領著八千人自孱陵南下之後,直奔澧陽。


    澧陽便是後世湖南省常德市的澧縣和石門縣一帶,當時還未置縣,叫做澧陽鄉,要到西晉太康四年置才澧陽縣。


    從此地一路南下便是漢壽縣,漢代的漢壽縣跟後世的漢壽縣位置不同,處於沅水北岸,常德東北方。


    隻是當韓湖千裏迢迢從澧陽南下至漢壽的時候,迎接他的不是敵人,而是大開的城門。


    整座城池都被遺棄了,城裏的物資也都分散給了百姓,百姓則全都逃至深山老林,漢壽縣一夜之間,仿佛變成了一座空城。


    “奇怪。”


    韓湖納悶不已。


    不過既然敵人撤走了,對於他們來說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而除了王介和韓湖以外,蔡瑁還派了另外兩名部將孫毅與周博領船隊一萬人奔往南安。


    此地就是後世的華容縣非漢代華容縣,位於作唐縣以東,孱陵縣的東南方,當時屬於雲夢澤湖泊露出來的大片沙洲。


    這樣到了十月二十四日的時候,蔡瑁的軍隊就已經步步蠶食,拿下了洞庭湖西麵大片區域,開始往東南方的益陽、羅縣、臨湘等長沙郡靠攏。


    建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蔡瑁最後遣韓晞領一萬人奔赴青草湖,也就是洞庭湖,向著羅縣的方向進發。


    而他本人於二十六日,率領兩萬大軍進攻資口。


    資口便是資水流入洞庭湖的口岸,不過漢代由於水域麵積更大,整個益陽市的東北方向都屬於洞庭湖區域,所以具體位置其實是在資水與沅水的交匯口,大概在後世湖南省益陽市資陽區東北部的過鹿坪鎮一帶。


    這樣蔡瑁的所有布局規劃就已經非常清晰,他的戰術布置還是很不錯的,沒有選擇直接數萬人跑去羅縣和封鎖湘江江麵的劉磐打攻堅硬仗,而是選擇迂迴繞後,直取益陽和臨湘。


    簡單來說就是先繞道偷你老家,然後再南北夾擊,從你老家北上,配合洞庭湖上的船隊一起攻打駐紮於羅縣的劉磐,即便不能消滅劉磐,最少也能斷他糧草。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打敗劉磐,收複整個荊南。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劉磐坐船投奔到江夏去,到時候他們就能順利以水陸兵進的形勢進攻江夏。


    不得不說,作為非智力擔當,蔡瑁的智力肯定堪憂,但作為荊州僅次於黃祖的大將,他帶兵打仗,特別是打水戰還是有一定能力的,能讓後來周瑜都忌憚,可見至少也是二流偏上的水準,戰術布置有鼻子有眼。


    隻是可惜的是在戰前沈晨和諸葛亮就已經推演了他的戰術打法,早就已經猜到他們肯定會從西北方向打進來,所以提前進行了布置。


    到了十月底,蔡瑁還未抵達資口,就派人傳令給韓湖和王介,讓他們立即進攻益陽。


    他的三軍打算於益陽匯合,共同進攻臨湘,也就是長沙。


    這一日下起了小雨。


    “將軍,這梅山可大喲,當年台侯梅鋗因台嶺被趙佗占據,不得已遷徙至益陽,此地便為梅山。北麵和東麵是浩瀚的青草湖,西麵和南麵都是連綿不絕的山嶺,古時候這梅山與武陵山被楚人稱之為昆侖山呢,道路確實是不太好走。”


    崇山峻嶺之中,沿著沅水南岸,韓湖正站在一處丘陵上遠眺,在他的身邊找的當地向導正介紹著道路:“不過咱們要走的這條路還算好走的,乃是臨沅與益陽之間的夯土大道,離湖河也較遠,就是這兩日下雨,可能道路有些泥濘,隻要過了前麵的藥山,道路就更好走些了。”


    韓湖就順著向導指的方向看去。


    大軍已經走了兩日了,這個地方其實就是後世的漢壽縣,位於沅水南麵,這梅山就是後世的益陽市的雪峰山脈。


    他們走的道路也比較有意思,大概是後世的g5513長張高速的常德到益陽段,因為漢代東北麵的沅江市還在湖底吹泡泡,所以這條路線在當時已經算是比較好走的道路。


    這條道路的特點是南北兩麵都是丘陵,南麵屬於雪峰山山脈,崇山峻嶺,遠方的巍峨高山好似直插雲霄,仰視著讓人感覺天地之渺小。


    而北麵後世是丘陵,但漢代並非丘陵區域,而是洞庭湖的湖泊,湖麵上山島竦峙,能看到無數個江心洲一樣的小島,密密麻麻,再過個數百年,等水退之後,就變成了一座座丘陵小山。


    因為貼著山腳走,他們的右側高山全是橫生的雜樹林和四處漫溢的湖沼,道路基本是處於丘陵穀底,隻是因為地勢比旁邊的湖水更高,蔓延沒上來而已。


    正是小雨,薄霧朦朧,地麵滿是濕滑的泥漿,踩進去後立即就是一個腳印,士兵們隻能盡量撿邊邊行走,一個個在路上跳來跳去,有的不小心摔倒,濺了一身泥,有的鞋濕了,很快凍得失去了知覺,還有的幹脆擺爛,直接走道路正中間泥水裏淌過去。


    至少向導嘴中的好走,跟北方平整的夯土大道比起來,不能說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吧,那也是雲泥之別。


    韓湖這個時候其實有些後悔自己在臨沅呆了幾天,明明已經派人去偵查過道路,為什麽不幹脆派人砍一些幹柴鋪路呢?不過現在已經陷入了這片田地,那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問向導道:“藥山是那座山?”


    向導指著道路盡頭,不知道是隔著多少裏外,白霧籠罩朦朧的一座山頭說道:“那一座,那山可高了,青草湖的湖水蔓延至了山腳,咱們還得爬一段坡才能過去,那邊的路就不太好走。不過也沒辦法,如果走其它路的話,那就得翻過武陵山和梅山,走沂溪過去,裏頭可都是小路,有地方窄得隻能一人通過,而且這些地方都是當地武陵和梅山蠻人走的,咱們漢人要是過去,少不得要打起來,可走不得。”


    向導嘴中的沂溪道路其實是指從常德南下,翻過雪峰山進入到後世益陽市桃江縣境內的馬跡塘鎮,關於馬跡塘鎮的來曆據說還與關羽有關,這裏北連洞庭湖,東麵便是益陽市,從秦漢時期就已經是湘西到湘東的交通要道。


    隻是漢代這裏由蠻人占據,道路艱難險要,對於大軍來說即便是能過去,也耗時費力,遠不如走官道要來得輕鬆。


    韓湖微微點頭,勒轉馬頭下了丘陵,跟隨著部隊蜿蜒前行。


    等又走了十多裏地,終於走到了藥山山腳,藥山巍峨高大,山北被洞庭湖的湖水淹沒,果然如向導所言,要想過去,就得攀爬山麓。


    山林林木茂密,懸崖陡峭,一路向上斜著攀爬,等兩三刻鍾之後,將士們已經是累得氣喘籲籲,苦不堪言。


    “將軍,休息一下吧。”


    副將向韓湖訴苦道:“天氣本就濕冷,從臨沅出發將士們櫛風沐雨,今日又走了許久了大家都未休息,如今還要爬山,恐兵馬疲憊啊。”


    韓湖皺起眉頭,但又很快舒緩開來說道:“嗯,那就休息一下吧。”


    士兵們得了命令,大喜過望,紛紛跑到道路兩側的草坪地裏休息,現在也顧不得地麵濕滑,找了塊石頭處,或者林木下就是一躺,大家也都累壞了。


    這種行軍多帶有幹糧,吃東西的吃東西,喝口水的喝口水,因天氣濕冷,士兵們幾乎三五成群,抱團在一起取暖。


    隻是剛剛累得不行,身上汗流浹背,陡然休息,又沒有保暖,不少人很快就凍得渾身直哆嗦。


    韓湖沒有注意到士兵們的狀態,他依舊勒轉馬頭,在高處眺望遠處青草湖。


    等過了半個時辰,他又重新下令繼續進軍。


    將士們就又開始攀爬山麓,走了約一個多時辰,總算是開始下山,山下的道路確實寬闊了許多,因沒了山麓,遠遠地能看到一片平原,除了廣袤的森林和湖泊以外,甚至還能看到一些鄉亭村聚。


    “將軍,這藥山便是當地鄉民取的,大家都在山裏采藥,咱們爬的地方連半山腰都不算,山腳而已,山高怕是得有千丈,過去之後,就是一片坦途了。”


    向導諂媚地對韓湖介紹道。


    韓湖沒有搭理他,而是遠眺著青草湖的遠方,此時清晨的大霧早就散去,在山頂能夠看到幾十公裏遠,他的視力雖然沒有那麽好,但還是隱約能見到,在十餘裏外的青草湖麵上,浩浩蕩蕩無數船隻,正在往南航行。


    那是蔡瑁的主力船隊,韓湖和王介按照約定必須在今日日入初時之前與他們在資口匯合,然後馬不停蹄地進攻益陽,而此地藥山離益陽,便也不足十五裏,想來應該在約定時間內趕到。


    想到這裏,韓湖下達了命令,喝道:“傳令,加快腳步,天黑之前必須到資口!”


    “唯!”


    副將傳達命令。


    很快八千人的軍隊陸陸續續下了山。


    山腳右側的密林裏。


    此刻無數支箭,已經搭在了弓弦之上,對準了風餐露宿了兩日的韓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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