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表穿著寬大的儒士服,頭冠並不是諸侯常戴的冕冠或者委貌冠,而是儒生們常戴的三梁進賢冠。


    其實鄧洪也戴進賢冠,但他戴的是一梁。


    所謂的梁就是架設在冠頂像橋梁一樣的東西,儒生們往往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區分學識。


    如果你頭上的進賢冠有三梁,就說明你是公認的有識之士或者高門權貴,比如大儒世家之流。若你不是權貴或者沒有學識而戴三梁進賢冠,會被人恥笑而丟失名望。


    不過劉表也並沒有因鄧洪頭上的進賢冠隻有一梁而輕視,他大前年才剛定荊州,今年還跟劉璋打了一仗,正準備休養生息,廣納人才,所以時常考校荊州褚生,拔擢為官吏。


    鄧洪是黃祖舉薦而來,且還是新野鄧氏名門之後,自然能夠得到他的重視,希望這是一個有用的人才,因此也是很樂意見到他。


    隻是沒想到鄧洪進來公卿府邸,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孩,令人詫異。


    “鄧洪、沈晨見過使君。”


    鄧洪和沈晨進入中廳之後,按照慣例先向劉表請禮。


    劉表點點頭道:“坐。”


    等他們坐下後,劉表就問道:“你是新野鄧氏之後?這小孩是你什麽人?怎麽姓沈而不姓鄧呢?”


    鄧洪答道:“迴使君,元侯是洪的烈祖,天祖為敬侯,高祖和曾祖都世襲葉侯,安帝時曾祖被迫自殺,祖父帶著家人們遷移徐州,至今已有三代,族譜記載詳細,皆可以考證。阿晨是我堂兄之女所生,為我從外孫,自幼聰慧過人,因此貿然帶他拜訪,還請使君恕罪。”


    他嘴裏說的元侯就是鄧禹,鄧禹是鄧洪祖父的曾祖,也就是六世祖,到鄧洪這一代已經是第七代,他爺爺的爺爺是鄧禹第六個兒子鄧訓。


    鄧訓生葉侯鄧悝,鄧悝的長子鄧廣宗繼承了葉侯之位,因為鄧太後病死,漢安帝親政,開始迫害鄧氏。


    當時鄧家在朝中高官無數,列侯達七八人之多,結果一朝喪失權力,上層死的死被罷黜的罷黜,大將軍鄧騭、其子鄧鳳、葉侯鄧廣宗、西華侯鄧忠以及河南尹鄧豹、舞陽侯鄧遵、將作大匠鄧暢等被迫自殺。


    他們死後,下麵的晚輩也遭殃,不得不逃離京城洛陽以及新野地區,遷移至各個地方安頓。鄧洪的爺爺就是葉侯鄧廣宗的兒子,在鄧氏被牽連之後,遷移至了徐州黃門亭。


    所以追溯一下的話,大概七十年前鄧洪祖上還是很顯赫的。隻不過畢竟過去了那麽久,時過境遷,落毛鳳凰不如雞,原來的權勢早就沒了。


    聽到鄧洪的話,劉表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這倒無妨。既然爾等已經遷居徐州,為何又要迴來呢?”


    鄧洪苦澀道:“關東大亂,兗州牧曹操與徐州牧陶謙不睦,雙方互相攻伐,致使徐州破敗,後來曹操屠戮了徐州數縣,死傷百姓數十萬,屍體堵塞河道,泗水為之不流,若再待下去,宗族就要滅亡了。”


    “竟有此事?”


    劉表大為吃驚道:“這曹操不修德行,遷怒無辜百姓,非仁道也。”


    鄧洪說道:“正因如此,宗族才決定迴歸祖地。如今這天下,也隻有使君的荊州民富州強,這都是因為使君內修仁義德行,外行王道稱霸所致呀。”


    稍微吹捧了一下劉表,劉表果然大悅:“哈哈哈哈,我乃宗室子弟,替天子牧守一方,自然要盡心盡責。汝既然是名門之後,想必也應該通曉經義,不知道治何經典?”


    “論....論語。”


    鄧洪有些不好意思,當初逃難的時候家中不能帶長篇書籍,隻能帶《論語》《周易》這類短篇書,所以看的書其實很少。


    劉表想了想就說道:“那你來說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應當作何解?”


    鄧洪瞥了眼沈晨,迴答道:“這是先賢在告誡世人,應該正言正行,謹言慎行。”


    “就這些嗎?”


    劉表有些失望,這不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嗎?


    “自然不是。”


    沈晨忽然開口說道:“叔祖曾經說過,孔子言孫非畏禍也,賈禍而無益,則君子所不為矣。故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亦時中之道也。”


    “哦?”


    劉表頗為驚訝。


    從漢代開始,儒生們就開始對儒家經典進行解讀和注釋。


    《論語》總共也就幾千字,死記硬背不難。


    難的是能否通過當時的情況和語境,來分析孔子想表達的含義。


    各家各派因為行文斷句、理解方式各有不同,在解讀這些經典的時候,經常出現分歧。


    甚至有些儒生喜歡標新立異,分析出來的話語跟孔子的想法背道而馳,偏偏能夠牽強附會,世人沒辦法辯駁,居然也成為了一家之言流傳下來。


    譬如趙氏《周易》當中,那位沈晨之前提起過的趙賓,就對“箕子之明夷利貞”當中的“箕子”分析。


    他認為這不是一個人的人名,而是萬物起源,言稱:“陰陽氣亡箕子;箕子者,萬物方荄茲也。”


    由於趙賓極為善辯,沒人能說得過他,因此這種說法竟然也被記錄下來,成為了《趙氏易》。


    不過劉表這句“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倒沒有理解方麵的歧義,但能從悟到什麽東西,自然也要看研習經典的儒生們的想法。


    鄧洪一開始隻是對這句話進行了翻譯,而沈晨的補充就不一般,屬於自己理解,而非單純的翻譯,內容和解讀也十分的高明。


    聽到這句話,劉表讚賞地點點頭道:“不錯,爾等甚有學問。那“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又做何解?”


    “額......”


    鄧洪吱吱唔唔道:“這是孔子看出了那位使者的自身修養品德。”


    劉表皺眉,又是這麽粗淺的理解。


    沈晨馬上接過話茬道:“所以孔子才讚歎使者敬其主以及其使也,所謂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蓋其進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劉表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微微點頭道:“善!應對得極好。不唯伯玉能進德,使人亦能以進德矣,我看伱汝祖孫二人深得其意。”


    “使君過獎,這都是平時裏叔祖跟我說的道理,我雖然不太明白,但也記了下來,時常在心中默讀。”


    沈晨又把一切功勞都推給了鄧洪,有些事情鄧洪這個成年人比他更方便去做。


    所以把鄧洪推到前台,才是當務之急。


    原本劉表已經算是認可了鄧洪的才華,想要征辟他,但鬼使神差下,又忽然說道:“那爾等再來說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又做何解?”


    鄧洪一時遲疑不定,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蠕動著嘴唇說道:“君子向上長進,小人向下沉淪.......”


    這個時候他恨不得鑽進地洞裏去,因為劉表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君子循天理,故而進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而究乎汙下。正如十常侍操縱權勢,蠱惑天子以求財名利祿,小人之行也。黨人奮起而抗爭,此謂之君子剛正,究乎天理。上下之分,隻在一念之微,而達之機自不能已。”


    沈晨不卑不亢地迴答,順便還不著痕跡地捧了一下劉表,這個馬匹功夫可比鄧洪的高明太多。


    隻是他不知道,都已經第三次了,也差不多該露餡了。


    劉表先看了看鄧洪,又看了看端正而坐,麵目嚴肅的沈晨,這下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出來了,鄧洪不是主角,那小孩才是。


    畢竟哪有大人什麽東西都答不出來,小孩子卻對答如流的?


    除非這位鄧洪想幫助他的從外孫揚名。


    問題在於劉表也知道鄧洪來做什麽,無非就是想在荊州立足,求個一官半職。


    可你自己不好好表現,讓一個小孩子表現,難道劉表還真能讓一個七八歲的幼童當官不成?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所以真相隻有一個。


    那就是這位小孩子的學識水平,遠超鄧洪。


    想到這裏,劉表看向沈晨的目光頓時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他不說話,場內的氣氛也變得有些尷尬。


    祖孫二人互相對視一眼,兩個人心中都非常緊張,要是劉表看出鄧洪沒啥學問,會不會把他們趕出去?


    那樣的話錢白花了不說,宗族在荊州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不過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劉表並沒有大怒,而是過了好一會兒,目光炯炯地看向沈晨,開口問道:“這真的是你叔祖教給你的嗎?”


    沈晨拱手說道:“迴使君,這些都是叔祖教我讀書時,常跟我說的道理。隻是叔祖素來木訥,為人不善言辭,可能是初見使君有些緊張,忘記了以前所學也很正常。小子年歲不高,見使君和藹可親,因而說話也沒那麽多顧慮。”


    “是這樣嗎?”


    “是這樣。”


    “胡說。”


    劉表佯裝大怒道:“你在蒙騙於我。”


    沈晨硬著脖子道:“沒有蒙騙使君,句句都是實話。”


    鄧洪怕觸怒劉表,連忙說道:“稚子童言不遜,還請使君寬恕責個。”


    “哈哈哈哈,你這稚子,倒是有趣。”


    沒想到劉表大笑了起來,望向鄧洪道:“汝宗族有此子,當大興。”


    在這個年紀擁有很多三四十歲儒生們都未能參透的經文奧義,這何止是天縱之才?


    未來如果能夠好好培養,恐怕成就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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