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的氣氛總算好轉了。明台問阿誠:“那個紙盒子裏是什麽東西?”阿誠馬上迴答說:“都是您的‘遺物’。”


    明鏡馬上拿眼睛瞪他,阿誠恍然醒悟,明鏡跟前開不得這種玩笑,他馬上自己掌嘴,賠笑說:“該死,該死。我說錯話了,小少爺是吉人自有天相。”


    明鏡冷著一張臉,說:“該死的是你主子。一個沒人性的混賬東西。”


    阿誠淡淡一笑,把紙盒子遞給明台。


    明台看盒子裏全是自己當日被76號逮捕時隨身攜帶的東西,有打火機、香煙、領帶夾、戒指,還有那塊王天風送給自己的瑞士表。


    明台略微低下頭去,問:“大哥最近好嗎?”


    明鏡說:“他有什麽好不好的。”


    阿誠說:“先生其實心裏挺掛念小少爺的身體,但是,他不方便到這裏來。他叫我給您帶話,養好身體,身體好了,才有將來的事業。還有,先生說,您‘遺’……”他把“物”字給吞了迴去,“……您盒子裏的那塊手表,先生說,讓您終生戴著,切勿遺失。”


    明台心中大震。


    他知道了,亂墳崗前,他罵死的依舊是自己的戰友兼恩師。他們都是“死間”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心有所擾,一時恍惚起來。


    明鏡卻叫錦雲去燒熱水來,要替明台洗頭,說:“這次別後,就不知道將來何時再見了。”錦雲和阿誠在廚房裏燒了熱水,拎出來。


    明鏡把帶來的檸檬洗發膏打開,她是有備而來的。一想著分別在即,就心酸欲碎。她說:“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地坐著,我哼一聲,你就能答應。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個戰壕裏廝殺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聽不見了。”


    明台不敢迴話,想著這一去路遠山遙,要想迴家真是做夢了。他極其溫馴地低著頭,讓明鏡給他洗頭。


    “明台小時候最怕洗頭,每一次桂姨把熱騰騰的水一端上來,他便覺不妙。”明鏡一邊洗,一邊跟錦雲說著話,“他手裏無論拿著任何好玩具,他都會馬上丟掉,兩隻小腳急急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雞一樣拎到熱水盆前,他就會哇哇地哭著跟我抗議。”明鏡一邊敘述,一邊眼角淚光盈盈。


    明鏡手上全是洗發膏的泡沫,錦雲在一旁幫忙衝水。


    “他每次受了教訓,都會跟我保證,要做一個乖孩子,不淘氣。可是,一脫離了我的視線範圍,他就像野馬一樣撒了歡地亂跑亂馳。樓梯上總能聽到他咕終、咕咚滾下去的聲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鏡用梳子替明台梳理著頭發。


    “桂姨時常問他,你怕姐姐嗎?他說,怕。桂姨說,姐姐打你嗎?他用小手扯著自己的頭發,說,她洗我頭。”明鏡說到此處,破涕為笑。


    錦雲說:“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


    “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鏡想著想著,氣又上來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頭。明台叫“疼”。明鏡說:“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嗎?”


    明台不說話。明鏡的性子是一貫如此,時常反複。


    時間過得很快,天色漸暗了。阿誠心中有些急,硬著頭皮催明鏡迴家,說怕路上遇到戒嚴。


    明台也怕路上不安全,叫大姐迴去了。


    明鏡又千叮嚀萬囑咐,叫明台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延安,好好地生活。明鏡走到門口,實在是萬分的難舍,含著淚硬了心腸走了。


    明台呆立了一會,跑到陽台上看明鏡。他看到明鏡一邊低頭走路,一邊抹著眼淚,阿誠緊隨其後而去。


    他們都沒有再迴頭。


    明台很想再叫一聲大姐,始終沒有喊出口。


    明台的心境很淒涼,忽然感覺失去了什麽,心裏揪痛得厲害。


    “有你的地方,我就會覺得安心。這就是親情。”黎叔不知何時迴來的,他靜靜地站在明台身後說。


    “有人說,父母是你這一生最珍貴的人。對於我來說,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親最敬愛的人。”明台說。


    “父母給了你生命,他們給了你成長。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


    “因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裏在掙紮,他還沒有想清楚如何麵對黎叔。


    眼前事了猶未了。


    大約過了兩分鍾,黎叔沮喪地歎了口氣。他轉過身,朝屋子深處走去。


    明台突然覺得自己筋疲力盡。


    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聲,卻依舊沒有叫出口。


    陽台外,天色越來越暗,烏雲開始肆意地扯開幕布,天要黑了。


    阿誠開著車,載著明鏡從石庫門出來,很快開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鏡都在平複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漸漸冷靜。


    汽車開到明公館。


    明鏡看到小樓裏燈火輝煌,她心裏卻是空空的。阿誠停放好車,追上來說:“大小姐,您,您能讓先生迴家嗎?”他看著明鏡的臉色。


    “他有家嗎?”明鏡反問。


    阿誠有些尷尬地說:“大小姐,先生真的很累。”


    “那是當然,他天天都在算計人,連自己親人的性命都拿出來賭,他能不累嗎?”明鏡說,“你告訴他,他別想就這麽過去了,我說過,我絕不會饒他!”


    “那,大小姐,您、您到底要先生怎樣啊?”阿誠有些著急。


    “怎樣啊?我不敢把他怎樣!我倒要問他,他想怎樣!”明鏡賭氣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樓精神抖擻、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門廊下。


    他笑吟吟地叫了聲:“大姐。”


    臉皮夠厚,明鏡想。她站在那裏,看見阿誠從草坪走上台階。她轉對阿誠,厲聲厲色地說:“誰放他進來的?你們把我的話全當耳旁風嗎?”


    阿誠心虛,不敢吱聲,當即在台階前跪下。走廊上的老媽子和丫鬟都往後一縮脖子。在客廳裏忙碌的桂姨也安靜了下來。


    明鏡冷笑連連道:“誰要是不想幹了,誰就盡管跟我對著幹。”


    “大姐!”


    “明長官,您沒走錯地吧?不,是您肯迴來了?小老百姓有失遠迎啊。我記得一個多月前,我給您的辦公室打電話打得翻天覆地啊,您都沒迴一聲。明長官,您日理萬機啊,勤政愛民啊,明長官!”


    “大姐。”


    “不準叫我。你是什麽人?你是羅密歐,家族所不容的戀情,汪曼春才是你明樓的恩人。你會成為經典愛情小說上的點睛之筆。你太偉大了,你是個情聖,我是巫婆——”


    “大小姐,汪曼春已經死了。”阿誠果斷地插了一句話,他知道,有些譏諷對於明樓來說,太過無情。


    “是嗎?”明鏡微微一笑,“那真是一場樂觀主義的悲劇。”她恨恨地轉身向前走去,明樓跟上她的步伐。


    “別跟著我!我看不得你耀武揚威的樣子!”


    “大姐,您受苦了。”明樓看著明鏡的眼睛說。


    他突然說了這一句,明鏡居然一下就啞了。


    “我知道,您受了很多苦,我也很苦。沒人傾訴,沒人理解,滿腔的委屈一腔的痛。”明樓瞬間就把自己和明鏡的心境巧妙地掉換了。


    他語氣篤定地說:“您知道嗎?姐姐,有許多劫數是無從把握的,某些事情,我根本就沒有可迴旋的餘地。我盡了最大的努力。”


    “你盡了最大的努力,一手遮天。”


    “可是我現在束手無策。”明樓誠懇地說,“我需要姐姐的支持和幫助。”


    明鏡心底有數,愈加對明樓嫌惡起來,說:“明長官,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明樓壓低了聲,說:“知弟莫若姐。”


    “你要不怕被我打殘廢,你就跟我進小祠堂。我們有話當著爹娘的麵說。”


    “好。”明樓說,“您放阿誠起來吧。我迴來,他並不知情。”


    “阿誠也做了新政府的長官嗎?”明鏡問。


    明樓啞口無言。


    “那就是還沒在新政府混上個一官半職了!他是沒有錯,錯就錯在他跟了一個冷血無情的主子。我就拿他殺殺明長官的銳氣,怎麽啦?”


    所有的人都很畏懼地低下頭去。


    “明長官,小祠堂,你進還是不進?”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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