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慘然一笑,說:“下最後一步棋吧。但願天佑忠良。”


    阿誠走到電話機旁,他拿起了電話:“喂,接明公館。”


    76號門口。


    汪曼春懶洋洋地走出來,她戴了一副太陽鏡,穿了一身大紅色的旗袍,披著裘皮披肩,足蹬一雙紅色的皮鞋,皮鞋麵子光亮無比。她一步三搖地哼著江南小調走出戒備森嚴的76號大門。


    她斜著眼睛就看見了明鏡。


    汪曼春一看見明鏡那張因焦慮而顯得憔悴的臉就發自內心地得意,滿臉都是傲氣和嬌氣。


    “你好,汪小姐。”明鏡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叫著汪曼春。


    “明大董事長,你知道嗎?我剛才接到阿誠的電話,說你要親自到76號門口來見我,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啊。”她笑出一副小人得誌的表情。她不介意,她就是要看看明鏡怎樣哀求她。


    明鏡克製著、隱忍著,她強作鎮定地說:“汪小姐,我原本是不該來麻煩汪小姐的。可是,我家明樓最近公務太緊,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迴家了。我是不得已才來懇請汪小姐的。”她的意思很清楚,我來求你,並不是無路可走,我家裏還有用得上的人呢。


    “是嗎?明大董事長,你究竟是真不懂事呢,還是裝不懂事呢?”汪曼春的鼻孔裏噴著冷氣。


    “你!”明鏡臉皮漲紫,氣得手足冰涼。


    “我告訴你,明鏡!我不怕你!現在是你有求於我,你就該看我的臉色,該對我低聲下氣、奴顏婢膝!你知道嗎?我要是不高興了,那牢裏的囚犯就得去死!你那寶貝兄弟明台,嘖嘖嘖,真是一身賤骨頭啊,怎麽敲打都敲不醒啊。”


    “你把他怎麽了?”


    “我想把他怎樣就能把他怎樣。”她抬起自己的腳來,紅色的鞋跟上有汙漬,“你看看,我好好的一雙意大利皮鞋,進口的,還是明樓買給我的生日禮物,被那個小畜生給弄髒了,你看,全是他手上的汙血,濺得一鞋都是……”


    明鏡被她給逼瘋了,大喊道:“汪曼春,你這個畜生!”她衝上去就要打汪曼春,汪曼春眼疾手快,一下製住她,猛地把明鏡推倒在地。


    “明鏡!我汪曼春十六歲的時候,就在你家門口發過誓。我一定要嫁給明樓,我就等著看你咽氣!你頭天死了,我第二天就進門,作為明家的女主人,我親自給你發喪。還有啊,看在你是明樓姐姐的分上,我就饋贈一點小禮物給你,你一定會喜歡,因為那是明台的東西。”


    明鏡的心緊縮成一團。


    汪曼春居高臨下地扔給她一個打了結的手帕。


    明鏡難以抑製內心的恐懼,麵色倉皇地打開了滲透血跡的手帕,是指甲,十塊指甲蓋,是從明台手指上拔下來的。指甲上的餘溫猶存,十塊指甲俱是連根拔起。


    這十塊修長的指甲用手帕裹著,這張手帕明鏡認得,是當年汪曼春親手所繡的並蒂蓮,並送給了明樓。


    當年,明鏡把這塊手帕扔還給汪曼春。


    現在,汪曼春依然用這塊手帕包了明台的手指甲贈還明鏡。


    這比一千句辱罵,一萬遍耳光還要殘酷無情。


    明鏡捧著明台的指甲,痛徹心扉。


    “我順便踉你說一聲,我是出於一片好心才把這些殘渣廢料送給你,等死刑執行後,你可能連灰都找不到,留著做個念想吧。”汪曼春微笑著說。


    明鏡隻覺得天旋地轉,世界一片黑暗。


    這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她看著他牙牙學語,看著他瞞跚學步,看著他宛如朝陽,看著他蓋世風華——居然,還要看著他淋漓血透,看著他慘死成灰!


    明鏡的心被撕裂了,粉碎了。


    離新政府辦公廳還有一條街了,明樓穿著一身筆挺的海軍製服坐在汽車的後座上,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出冷汗,他無法控製。


    他剛剛接受了日本軍部長官的盤問和苛責,在特高科課長岡田芳政的幫助下,他得以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這也加劇了他今夜行動的迫切感。


    夜長夢多。他賭不起。


    阿誠開著車,說:“先生,我全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


    主仆二人,因為長時間的工作關係存在著一種“點到即止”的默契。“好,阿誠,今天晚上,就看你的了。”


    天空一片灰暗,下著綿綿細雨,風雨中,阿誠看見了明鏡。他雖然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他依舊被明鏡的滄桑所震憾了。


    “大小姐。”阿誠的汽車一個急刹車,使明樓隨著慣性向前撲去。


    明鏡披頭散發,站在新政府辦公廳門口。風雨中,她眼光迷離,臉色蒼白,她渾身上下都淋著雨,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是幹的。


    阿誠嚇得趕緊從車裏下去,撐開一把傘,向明鏡跑過去。


    明樓也從車上走下來。


    辦公廳門口的路燈下,來往的工作人員都止不住地迴頭看。


    “大小姐。”阿誠脫下外套,替明鏡披上,然後侍立在明鏡身後,撐著一把傘。


    明樓向明鏡走來。


    “大姐。您?您還好吧?”


    “我好不好,你還在乎嗎?”明鏡問他。


    明樓低下頭。


    “明台到哪裏去了?”明鏡接著問。


    “我……我會想辦法的。”明樓答。


    “怎麽想啊?想什麽辦法?說給我聽聽。”明鏡逼著他。


    明樓往後退。


    “我問你想什麽辦法!”明鏡的手裏捧著明台的指甲蓋,她把一張鮮血淋漓的手帕攤開,“這是什麽?你告訴我,這是什麽?!”她聲音撕裂般痛吼著。


    明樓表現得不知所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紛紛竊竊私語。


    突然,讓明樓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


    “明長官!”明鏡在新政府辦公廳大門前,撲通一聲給明樓跪下了,直直地跪在雨地裏。


    “大姐!”明樓臉色驟變,倉皇不堪,他用力挽住明鏡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


    明鏡哭喊著:“明長官!我求求你,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你把我也送到76號去吧,讓我去替你弟弟死!明長官!”


    “阿誠!你是死人啊!”明樓拉不起來明鏡,衝著阿誠就是一嗓子。


    阿誠扔了傘,雙手用力,將明鏡扶了起來。


    “大姐,大姐您別這樣。”如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身偽政府的軍裝在身,看著明鏡捧著明台手指甲的淒慘樣,明樓說實話的心都有了。


    “大姐,有什麽話,咱們迴家去說。”


    “家?家在哪兒?家裏的人呢?人在哪兒啊?”明鏡臨近崩潰了,“汪曼春這個畜生,她要殺了埋了你弟弟,你在哪兒啊?她這樣待你的家人,你的血性到哪裏去了?你枉披了一張人皮,狼心狗肺!你是不是明家的男人啊?”她狠狠地抽了明樓一記耳光。因為她動作過於猛烈,姐弟倆距離很近,明樓被打了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風雨中。


    阿誠盡力抱住明鏡的雙臂,好控製局麵,不至於全麵失控,他附在明鏡耳邊低聲說:“大小姐,先生是有苦衷的,大小姐,您千萬別這樣。”


    明樓站穩身形,他一步一步走近明鏡,他看著辦公樓上下的燈光,以及從窗戶投射出來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氣,解開軍裝領子上的風紀扣。


    明樓橫下了一條心。


    “你鬧夠了沒有?”明樓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著明鏡、他所敬愛的家人怒目相視!“你鬧夠了沒有?!”他喘著粗氣,仿若自己的忍耐已到極限。


    有生以來第一次,明鏡看見明樓在自己麵前橫眉冷對,耀武揚威。明鏡心寒到底,明樓眼光冰涼、冷血。


    “如果不是我坐這個位子,大姐,您現在還能站在這裏跟我說話嗎?您早就進了76號了!您求我?您求我什麽?您要是今天晚上就進去了,我賭您活不到明天早上!您還要我怎麽樣啊?我怎樣做,才能稱了您的心?”


    明鏡站不穩了,雙腳都在顫抖。


    此時此刻,聞訊開車趕來的汪曼春就坐在汽車的駕駛位上,麵帶微笑地、愜意地欣賞這一幕,這是她期盼了很久的情景。


    “明鏡,你也有今天。”汪曼春開心地點燃一支煙。她的心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暢快淋漓,十年的怨恨,一朝報複在眼底。真是現世現報!她想著。


    “大姐!”明樓快速想著下一步,再放一把火。


    “你不要叫我!”明鏡雙眼噴著火,“我沒有你這個毫無血性、無恥無能的弟弟。”


    “我們是親姐弟!您清醒一點好不好?明台是什麽人啊?一個來曆不明的東西。我們養他、教他,到頭來,他做了什麽,他居然要殺我!好在蒼天有眼,汪曼春救了我的命!她才是我們明家的恩人!”


    “你瘋了!簡直瘋了!”明鏡說這話的時候,明顯聲音弱了,她意識到了什麽,她天生聰明,明樓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她瞬間就懂了,她隻是一時半會依舊迴不過神來。好在阿誠半扶半控製著她,她失去平衡的柔弱身體,才不至於倒下去。


    “我沒瘋!是您瘋了!您看看您,大姐,您還有一點大家長的風範嗎?您人鬼不分!我難道不愛護明台,不待他好嗎?他恩將仇報!您是非不分!您叫我這個為人弟、為人兄的人怎麽做?”他幾乎貼著明鏡了,他眼光清澈,並無一絲餘渣泛濫。他發自內心地說:“我也想救他,可是愛莫能助!”


    “我不會輕饒你!”明鏡咬著牙恨恨地說道,她心底想著,無論你出於何種目的、何種原因,我都不會饒你!她咄咄逼人的眼光宛如利刃插在明樓胸口上。她一字一板地說:“我決不饒你!你記著!”


    “新政府不是大戲院,您表演夠了就該下場了。否則,誰也保不了您。我也一樣,無能為力。”明樓口中強硬,心實為虛,眼睛根本就不再看明鏡了。他轉身打開自己的車門,對阿誠說:“送她走!”


    “大小姐,我們迴家。”阿誠輕聲說著,手上微微用力,就將明鏡半推半搡地送到車門前。“大小姐,我們離開這。”阿誠的話仿佛含著一種暗喻,明鏡恨著明樓,被迫被“送”上了汽車。


    阿誠關緊車門,坐進駕駛室。


    汽車在風雨中飛速駛離。


    辦公廳大門口聚集了很多文職人員,女人占了多數,看見明鏡走了,仿佛一場話劇謝幕,大家紛紛散去。


    汪曼春看著明樓在風雨中前行,她掐滅了煙,準備把車開過去。


    突然,她看見明樓一頭栽倒在雨地裏。她驚叫了一聲:“明樓。”她把車熄了火,趕緊撐開一把雨傘,從黑暗的角落裏跳出來。


    “明樓。”她朝明樓跌倒的地方跑過去。


    “別過來!”明樓看見了她,決絕地說,“我不需要同情和憐憫!”


    “我愛你!”汪曼春直撲過去,根本不顧及明樓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滿地的淤泥濺起的汙漬,她撲到他懷裏。


    “明樓,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你也不要再拋棄我了。你還沒看清楚嗎?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是真心真意地愛著彼此。”


    “我沒前途了,事業毀了,家被我弄成這個樣子。”


    “我給你家,明樓。我們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不就是一個家嗎?血緣能夠與夫妻感情相比嗎,明樓?”


    明樓緊緊將汪曼春抱在懷中,一把雨傘落在二人身邊。


    汪曼春仿佛一瞬間得到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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