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心裏有數。正因為有數,他才感覺自己對於曼麗殘忍。


    自己從來沒有對她動過心嗎?一定動過心,她這麽美,這麽可憐,這麽淒慘,這麽楚楚動人。


    可是,自己並不愛她。


    自己是厭惡她的過去嗎?明台心裏亂成萬縷絲麻。


    於曼麗哭了。她讀懂了明台眼神裏的含意,她太懂男人了。她卑賤不堪的內心一戳即破。她仿佛把明台的七筋八脈都摸得透透的。他太殘忍,關鍵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殘忍。


    這對於曼麗來說,才是最大的殘忍。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跟她在一起。所以她哭得天崩地裂。


    明台不能製止。此時此刻,於曼麗不再是他的屬下,不再是他的生死搭檔,不再是他的什麽同事、朋友、同學。她就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因為她真的愛上了自己。


    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明台想哭,也沒地哭去。


    明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難題。


    突如其來的密殺令,簡直把明台的心給懾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素來果決剛強的明台,麵對手足親情,陷入一片困頓之中。他一直認為明樓絕對不是漢奸。明樓如果真的是漢奸,明鏡會置之不理嗎?明鏡是什麽心氣?


    如果明樓是重慶政府的臥底,沒理由他的上司要下暗殺令啊!那麽,還有一種可能,明樓和明鏡是一路人。


    如果明樓是中共特科的臥底呢?


    他忽然想到了程錦雲。


    他迫切地想見到程錦雲,他想核實自己的觀點。


    明台想到了蘇醫生的診所。雖然明台沒有走幾條街,但是,他心事重重就像走了有十多裏的路。蘇醫生的診所開在一座德國式的小別墅裏,房間裏燈光溫暖,窗子裏閃動著花香鬢影,一屋子的吳儂軟語,幾雙玉手來迴搓著麻將,稀裏嘩啦地響。


    “蘇太太,你牌打得真是太好了,簡直可以出去打比賽了。”幾個太太說笑著。


    “噯,運氣、手氣好而已。”蘇太太摸著牌。


    門鈴響了,用人出來給明台開門。


    明台走進來,先給蘇太太點頭示意,算是行禮。他說:“蘇太太您好。”蘇太太摸著牌,一迴眸,歡喜地說:“喲,明姑爺來了。”蘇太太站起來招唿客人。


    明姑爺?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稱唿。明台一愣,立即明白過來,有些羞澀,其實他心底是喜歡這種詼諧的稱唿的,但是第一次聽起來的確是難為情。


    “您坐,您坐。您不用招唿我。我是正好路過,我以為我大姐在。”這是明台登門極好的借口。


    “你大姐前些日子來過,好像這兩天她工廠裏有要緊事,忙去了。”蘇太太坐著朝明台揮揮手,明台聰慧,直接走過去,那意思是替蘇太太看著牌,他還真的站在蘇太太身邊,替蘇太太打出一張牌去。鄰座的太太瞧著明台,問:“他就是明鏡的小弟吧?”


    明台規規矩矩地應聲說:“是。”


    “真是一表人才。我說呢,你那表妹怎麽就嫌棄我家二叔呢?原來,有明少在呢。”


    蘇太太聽了很得意,說:“這叫姻緣本是前生定,他們五百年前約好的。”她轉過頭,笑眯眯地對明台說:“你不白來。錦雲在樓上看書呢,快去吧。早知道你是投石問路。”


    明台臉紅,直起身來,有禮貌地跟各位太太致意,表示自己上樓去看“未婚妻”了。


    明台沿著白色的樓梯走上二樓,二樓走廊上亮著微弱的壁燈,顏色也是白的,書房門也是白的,虛掩著,明台看見錦雲坐在一個白色的椅子上看書,書房的燈光是粉紅色的。


    明台敲了敲門,喊了聲:“錦雲。”


    程錦雲一迴眸看見明台,先是一愣,後是一笑。


    “請進。”她說。


    明台走進書房,錦雲放下手中厚厚的書。


    “我特意來找你。”明台說完這句,隨手將書房門反鎖了。錦雲見他神態嚴肅,進門反鎖,想必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所以,她也很警覺地走到窗前,看了看樓下的行人。


    “出了什麽事?”她站在窗前問。


    明台也站到了窗前,說:“我想讓你幫我確定一個人的身份。”


    “誰?”


    “我大哥明樓。”


    “你在懷疑什麽?”


    “我懷疑他是你們的人。”


    “你大哥,是共產黨?”


    “不是嗎?”


    “我直覺不是。”


    “你從未見過他。”


    “不,我見過他,他曾經來過表姐夫的診所,不過,隻是碰麵而已,並未交談。”程錦雲打開書櫃,取出兩張報紙,上麵都是新政府發布的新金融政策,還有明樓與周佛海的照片。


    “你研究過他?”明台很詫異。


    “對。”


    “為什麽?”


    “知己知彼。”


    明台頓時陷入一種絕望的境地。錦雲這句話等於在暗示自己,明樓根本不可能是共產黨。否則,她研究明樓做什麽?


    “剛才,你說直覺。”明台猶抱有一絲希望,“你直覺認為他是什麽人?”


    “聽真話?”


    “真話。”


    “他應該是介於重慶政府和周佛海之間的橋梁。若以黑白來論,你大哥應該是灰色。”


    明台終於死了心。


    他想,不管明樓是什麽色,他確定明樓不是紅色。這個結論,對於明台來說,等於走進一個死胡同。


    軍令如山,如何違抗?


    他想到了明鏡,也許這個時候,唯一能夠幫到自己的就是深藏不露的大姐。他看著錦雲,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錦雲問。


    “你以前曾經用過的皮箱。”


    “什麽皮箱?哪一個皮箱?”


    “櫻花——”明台低聲提示。


    “哦,那箱子很精致。你認識那箱子?”錦雲的目光炯炯,“你是認識箱子,還是認識箱子的主人?”


    明台從她眼神裏讀出了一絲猶疑,她好奇。明台馬上得出一個結論,錦雲絕對不知道明鏡的身份,正如明鏡也不了解錦雲。她們不在一條線。


    “不認識。”明台微笑著否認,“我隻是覺得那箱子很適合你,當日扔了,很可惜。我想要是有相仿的,替你買一個。”


    明台心裏想著,既然她們互不相識,就絕不能在錦雲麵前暴露明鏡的身份。錦雲跟自己一樣,每天在刀尖上走著,若有一著不慎,落入陷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錦雲心裏想著,他倒留心自己的一舉一動以及身旁一草一木,動機何在?單純是愛慕自己嗎,還是,帶著什麽目的在試探自己呢?


    錦雲的心繃起來。


    明台的心又動起來。他想錦雲是烈性女子,怎麽自己會想到她一旦陷入敵手,就當變節投敵呢?想到這裏,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兩人沉靜了片刻,明台說:“天不早了,我還有棘手的事情要處理。”便向錦雲告辭。錦雲問他:“需要我幫忙嗎?”


    明台思索了一下,說:“你這裏有瀉藥嗎?”


    錦雲說:“有。”她也不問他做什麽用,直接說:“跟我來。”


    錦雲把明台帶進一個格子間,是一個藥品小庫房。錦雲給了他幾顆藥,告訴他,一種是瀉藥,還有一種是藥效極好的催眠藥。她說:“如果,你是想絆住一個人,替你爭取時間,用催眠藥最好。”


    錦雲如此善解人意,明台的臉上多了一分安慰之色,他低聲說:“等我過了這一關,我們就正式訂婚吧。”


    錦雲微笑,不點頭也不否認,她幽幽地說了一句:“等你過了這一關,幹脆就投誠吧。我們共產黨優待俘虜。”


    明台沒料到她在此擺自己一道。她這就忙著要江山一統了。他有些不悅地說:“女人善工心計,就不可愛了。”


    錦雲答:“不善工心計,如何降伏你明少?”


    “女人為什麽不肯臣服呢?總是想著降伏丈夫,有什麽好處?”


    “好處是互相製衡。”


    “大家政見不同私誼在。”


    明台把藥丸放好,說了聲,“謝了,改日再見。”


    錦雲主動送明台下樓,蘇太太等人少不得又打趣了一場。明台麵對這些長輩總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倒是錦雲大方有儀,替他抵擋了許多俏皮話。


    明台走出蘇家別墅的時候,得出了一個全新的結論。明樓依舊有可能是共產黨。因為,通過董岩開明鏡保險箱來判斷,明鏡肯定是共產黨。而程錦雲對此不知情。那麽同理,明樓也是共產黨,他跟明鏡是一條線,所以,錦雲依舊不知情。


    否則,他很難解釋以明鏡的烈性能夠容忍明樓投靠汪偽,而無一句責難。


    明台的腦海裏一幕一幕閃迴,明鏡的皮箱,轉手黎叔再轉手錦雲,明鏡的保險箱,由董岩開啟,董岩是“櫻花號”專列列車員車廂負責安檢的小頭目,位置特殊,應該是汪偽上層安插進去的,除了明樓還有誰?加上阿誠的緊急報訊,要自己替董岩解圍,解除明鏡的危機。


    每一個事件看似獨立,卻都相互關聯,仿佛一個共振的磁場。


    他終於想通了,他們都在一條線上。驚心動魄的每一個瞬間都來自他們長期的醞釀與籌劃,所以“櫻花計劃”一擊即中。


    明台走在林蔭小道上,看到一條分岔口。他掏出香煙來,點燃一支煙,靈光一閃,他得出另一個結論——明樓就是自己未曾謀麵的上峰。


    他就是軍統局的人,他與明鏡在搞“合作”,就像自己和錦雲。


    他自己下達刺殺命令,一定另有打算。為什麽軍統局要安排弟弟去殺哥哥,那是因為要買一個雙保險,萬一真的出了紕漏,兄弟相殘,弟弟的槍一定會走火。


    明台剌明樓,就是一場“秀”。


    明台心想,明樓把自己看成什麽了?小孩子嗎?明台從來自視甚高,居然被大哥如此輕視,好啊,管你姓國姓共,小弟奉陪到底,“秀”一場給你好好看看。


    明台迴手就把錦雲給自己的藥丸給拋到路邊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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