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均沾,明台想,中共地下黨搞到的汪偽軍需庫的情報材料,自己有權分一杯羹。黎叔微笑著從皮包裏取出兩根“黃魚”,用一張手帕包裹好,遞給明台。明台接過來,心裏就納悶了。他淺笑了一聲,“怪了,我像是來化緣的嗎?”


    “我的前任與你的前任合作過多次,都是這樣均分利益。這次行動中,我的人在獲取軍需庫情報的同時,做出了‘劫財’的假象,拿走了軍需官身上的三根‘黃魚’,我分你們兩根,作為報酬。你不是化緣,我也不是施主。彼此分享所得而已,我得情報,你得錢財。”


    “這可不是什麽好建議。”明台的口氣很淡,他臉上的餘霞還未褪盡,依舊露著溫雅的笑容。可是,這笑容裏隱隱透著一股敵意。


    黎叔笑笑,說:“如果將來貴黨有人落難,我們也會出手援助。”


    明台握著兩根“黃魚”,扭頭瞥了一眼身後。


    “你找什麽?”黎叔問。


    “找你手下,值兩根‘黃魚’的人。”明台答。


    黎叔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你們不是第一次合作?”


    “對。”


    “你結婚了嗎?”黎叔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


    “我想,快了。”明台從容不迫地迴了一句。他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翡翠鑽戒還給黎叔,這是黎叔昨天給錦雲的一個暗號。


    “那我要恭喜你了。”黎叔收起戒指,說,“現在的上海就像是一艘風雨飄搖中的海船,而我們就是這艘千瘡百孔海船上的水手,為了這艘船能夠平安靠岸,我們要不停地給這艘船補漏,不停地揚帆,不停地打著求救信號,不停地調整航向和羅盤。我們需要聯合起來,在上海打開一個新局麵,隻有同心協力,才能與76號分庭抗禮。”


    明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來,他抽出一支煙,點燃,吐出一口煙圈,香煙嫋繞籠罩著他的臉。


    “你有什麽意見或者想法,都可以提出來,大家商量。”黎叔很客氣。


    “你問我啊?”明台敏銳地偵視了黎叔一眼,他加重語氣說,“我和你,我們倆的‘前任’都殉職了,現在的軍統上海站a區行動組,是我說了算。‘毒蜂’的規矩就得改一改了。”他言語犀利。


    黎叔知道明台是有所指,說:“據我所知,你們行動組資金短缺……”


    “這是你該操心的嗎?”明台不客氣地堵了黎叔一句。


    “我想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應該說,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毒蜂’能與貴黨長期合作,想必都是‘黃魚’居間促成。我跟他不一樣。我什麽都缺,缺情報來源,缺槍支彈藥,缺可靠的線人,我唯獨不缺錢。”刷的一聲,他把那兩根“黃魚”推還給黎叔,“我與你,有如此杯中之茶,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事物都存在雙麵性,人也一樣。我們不會強求與你們合作,但是,也請你們時刻記著,我們和你們現在是抗日聯盟。”


    “你想告訴我什麽?”


    “電台。”


    “電台?什麽意思?”


    “‘毒蜂’留在影樓的那部電台是雙用的。”


    明台頓時露出難以控製的驚訝表情,真的是難以想象。


    “……你是說,‘毒蜂’跟你們,跟中共地下黨曾經聯用同一部電台?”


    黎叔點點頭。


    “荒唐!”明台克製自己的情緒,壓低了聲音,帶著怒容。


    “那部電台,是我們提供經費在蘇聯購買的,我的前任跟‘毒蜂’事先有約定,當時我們的報務員被殺害了,所以起用了你們的報務員,也就是你現在的副官郭騎雲,這部電台負責向重慶和延安兩方麵匯報工作情況。影樓的租金也是各付了一半。我們希望,貴黨能以大局為重,‘毒蜂’雖然走了,電台不能廢棄。”


    “我沒打算廢棄,也沒打算跟貴黨共享。”


    “和而同也好,和而不同也罷,總之,大家在一條船上,就該同舟共濟。”黎叔看著明台,目光深遠。


    “年輕人,把目光放得遠一些。你們的蔣委員長尚且放下身段來聯共抗日,你有什麽理由來拒絕抗戰聯盟呢?”黎叔的話講得很平淡,像家常話,“我覺得你是怕不知不覺地跟我們走得太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怕被赤化,所以,你違心地要拒絕合作。”他話中深意寄於言外。


    明台的眼裏像蒙了一層煙霧,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黎叔、“惠小姐”,他們的形象,他們的風度和談吐,與傳說中的“共匪”實在是相去甚遠。


    他繃著臉,其實懸著心。


    他有點怕跟他們多接觸。但是,骨子裏他又對他們有親切感,絕非好奇那麽簡單。


    黎叔走了,他把那兩根“黃魚”留在了茶桌上。


    大年初七,汪芙蕖出殯。


    街麵上很肅靜,明樓事先派人清理了街道,素車紙馬都堆在一輛租借的卡車上,沒有用吹打鼓樂,請了很正規的西洋樂隊,演奏悲傷的哀樂,棺材上蓋著青天白日的國旗,用一輛車運載棺材,一切都像是西洋人在辦喪事,沒有搭千裏篷來讓人吃喝送禮。


    那幅旗幟,明樓跟汪曼春商量了很久,按理說,應該蓋新政府的旗幟,可是南京政府沿用著重慶政府的青天白日,附加標誌還沒有研究出來。如果蓋偽滿洲的旗幟,汪曼春覺得不妥,汪家又不是旗人,而且,汪曼春始終認為,汪家是為國家做事,不是為皇家做事,所以考慮再三,他們決定沿用了國民政府的旗幟。


    明樓心底覺得汪芙蕖棺材上蓋這麵旗,不僅滑稽,而且刺目。但是,汪曼春認為這是蓋棺論定,無論新舊政府都要給汪芙蕖這樣的榮譽。因為汪芙蕖為新舊政府的財政和金融都作出過很大的貢獻,在亂世中能憑一己之力穩定金融市場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德。汪曼春對於明樓取消長篷喪宴,感到很滿意。


    她覺得這種儀式既隆重又從簡,她也沒有炫耀富貴或者權勢的意思。


    汪芙蕖沒有子女,所以,汪曼春成了唯一的“孝子”,她依舊穿著軍裝,眼睛裏含著殺氣,在她看來,隻有殺人,才能避免被人殺。


    明樓和汪曼春一起送走了汪芙蕖最後一程。


    明樓的心裏,對這個曾經做過自己經濟課導師的人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他對所謂的汪導師早就麻木了。從他第一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於汪芙蕖精心設計的經濟圈套,他就把這個人踢出尊敬的範圍之外,從他第一天知道汪芙蕖附逆,他就把這個人當做是“死人”了。


    明樓站在一處清靜的佛家寺廟裏,聽著梵音綿綿。汪曼春垂手立於欄杆下,凝望著放生池中的清水,他們一高一低地站著,阿誠在遠處候著,很安靜的一幅畫麵。安靜到池水都無漣漪,靜靜的如死水一潭。沉重的寧靜,美麗而憂鬱的痕跡,最終以明樓脫下外套,包裹起汪曼春,攬她入懷,而結束整個漫長的“葬禮”。


    是兩顆曾經相愛過的“心”的葬禮,也是愛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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