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王天風心裏清楚,按照明台的修養和秉性,他是絕不會喊出那一嗓子來威脅人的,他的目的隻有一個,他不想幹了,他要離開。他隻是借題發揮而已。


    王天風冷冷一笑。


    明台很清楚自己在軍校裏的“定位”,有官銜的“特殊”學員兵。他看準機會,采取激怒教官的方法,無非就是挑起爭端,背後的深意就是,放我走吧,你不放我走,眾位教官你們顏麵何在?


    “其心可誅!”王天風對明台“以下犯上”的“魯莽”行為下了結論。


    他很快找到了明台,亦不如說,明台主動找到了他。就在王天風的辦公室裏,明台要求給戴局長打電話。


    王天風的答案當然是不允許。


    “你為什麽要出手打人?”王天風質問明台。


    “他以強淩弱,欺負女學員。有病不給看病,強迫於曼麗帶病訓練。我看不過眼。”理由貌似很有正義感。


    “我知道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天風用一種強調的語氣說,“慈心和俠氣抵擋不住戰場上的殘酷和慘烈。在戰場上,敵人不會因為你今天生病了,就停止對你的追殺。在執行任務的關鍵時刻,就算你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你也會去衝鋒陷陣。否則,你就不是戰士,不配做軍人。”


    “軍人也是人。於曼麗的意誌已經夠堅強的了。”明台說,“再說,意誌再堅強的人,本質上也是一個常人。訓練場畢竟不是鬥牛場,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分出輸贏勝敗。”


    “我們的路都是這麽走過來的。”王天風說,“我不例外,你不例外,女人也不會例外。”他試圖有效地控製住局麵。“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你別打錯了算盤。”王天風有意無意地給了明台某種暗示。


    “我會送你去軍法處。”王天風說,“作為這個戰時秘密軍校的教導主任,我要給全校教官、學員一個交代。”


    “我要給戴局長打電話。”明台堅持。


    不到黃河心不死,王天風想。


    給他個機會,一方麵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另一方麵,戴局長的心思的確很難揣摩,明台是留是走,也該看看上麵的態度。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好吧。”王天風指著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機說,“給你三分鍾的時間。”


    “用不了三分鍾。”明台虎著一張俊臉,抬手拿起電話,搖動手柄說,“接重慶,戴局長辦公室。”


    電話接通了。


    明台運氣很不錯,戴笠就在辦公室裏。明台簡潔地說明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和軍校教官不近人情的野蠻作風,他說,這家秘密軍校不適合自己,他想換一個環境。題外之意,他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戴笠耐心地聽完了明台的話,問明台:“王天風在嗎?”


    “在,就在我身邊。”


    “叫他聽電話。”


    “是,大哥。”明台特意喊了這一句,把電話遞給王天風,說,“我大哥叫你聽電話。”


    王天風麵無表情地接過電話,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說:“局座。”


    電話裏,戴笠口氣很重,而且隻有一句話:“你就是這樣帶兵的?!”隨後,話筒啪的一聲掛掉。


    王天風筆直地站在書桌前,想也不想,反手將話筒砸向明台的麵頰。


    明台沒有防備,被他一擊即中,仰麵倒下。


    三十幾秒過去了,躺在地上的明台居然沒有反應了。王天風餘怒未息。


    一名教官聽到聲響,跑進來,見明台躺著不動,俯身察看,大驚失色地說:“主任,他昏過去了。”


    王天風愕然。他把手上的電話筒舉起來看看,一縷血絲都沒有,他又看看自己的手腕,再看看地上麵色鐵青的明台。王天風滿心疑惑。


    厚厚的一道木頭門上掛著一道薄薄的布簾,明台在醫務室裏休息,而王天風在醫務室門外徘徊。


    軍醫告訴王天風,明台前日曾因腸胃不好,前來就診,他有意控製飲食,導致短暫血糖偏低,心有焦慮。所以,明台不是被他打昏的,而是一時氣血攻心,被當場氣昏的。


    王天風第一時間聽到這個診斷,自己差點也被當場氣昏。


    可笑至極。這種少爺能夠走上戰場?能夠殺敵建功?能夠血濺征袍而慷慨悲歌?能夠殺身成仁換取日月新天?什麽樣驕縱的性格能夠讓一拳頭就擊碎滿地玻璃心?


    想到明台身份的特殊性,富貴人家,嬌養子弟,心高過天,眼高過頂。僅憑一次機緣巧合,涉足諜海,恰又適逢其會,得遇伯樂。可謂一匹烈馬,野性難馴。


    王天風暗暗下了決心,急症下猛藥,幹脆來個釜底抽薪,短時間內拿下這匹野馬,如果明台僅僅是表麵光鮮,實際上隻是一個庸常之輩,他也不想再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了。


    任何一個難題隻要找到下手之處,就可迎刃而解。


    明台想走,那就讓他走吧。


    王天風和明台麵對麵地坐在一起,一個坐在病床上,一個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你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個嚴謹刻板的人,我想,我們之間的師生緣分到此為止了。”王天風說。


    明台很意外,因為自由來得太快。


    “不送我去軍法處了?”明台問。


    “不送了。”王天風長長出了口氣,說,“現在是戰時階段,武漢失守了,戰事轉入相持階段。南京偽政府蠢蠢欲動,上海一片腥風血雨,人命微不足道。”他低下頭,說,“我們沒有多餘的力氣耗在一個……”他想說“逃兵”,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一個……少爺身上,你的確不屬於這裏,迴香港念書去吧。”


    明台心裏突然一陣亂糟糟的,很不舒服。他不想看到王天風一副沮喪麵孔,他怎麽不罵自己呢?明台想。難道自己已經不屑被罵了?於是,心底升起一股氣來,依舊沒有好臉色給人看。


    王天風站起來,說:“一會兒,我會叫於曼麗來跟你道個別。通行證我會給你準備好,司機會把你直接送到山下,一路順風。”他走到門口,說,“我就不送了。”


    明台看見他落寞的背影,心上湧起一陣酸來。自己到底是想留,還是想走?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自己不是籠中鳥。去意漸漸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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