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在道路的盡頭蔓延著,順著兩列蕭瑟的燈火,一路蜿蜒曲折向著未知的方向延展而去。


    車子在無人的公路上行駛著,因為窗戶沒有關嚴,嗚咽的風聲在封閉的環境裏唿嘯著。


    景夙將頭靠在車座上,無言地看著外麵寂靜的夜,忽然,皺了眉,伸手一戳弗裏亞:“能把窗戶關嚴實麽?吵死了。”


    弗裏亞將手指移到左側按鈕的地方,試了兩次以後,窗戶巋然不動,嗚咽聲依舊。


    他將那張蒼白的臉轉了過來,深夜裏看上去好似一個死了多年的鬼,無奈地說道:“大概窗子裏被什麽卡住了……”


    景夙無奈,隻得閉目養神。


    弗裏亞的東西,大半都是那種半好不壞的類型,就是明明早就該去修理了,然而他就是不去修,到最後用得不痛快,但是偏偏還到不了要報廢的地步,隻能忍著不快繼續用。


    景夙為這件事說過他很多次,然而這家夥永遠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將手指伸進皺了的白大衣去掏煙,然後看一眼口袋上被煙頭燒出來的洞,將新煙上的舊煙灰抖掉,毫不在乎地繼續抽


    她以前帶景深來防暴局玩,告誡他的第一條就是:“永遠不要吃弗裏亞兜裏掏出來的東西。


    也許是這夜色太靜了,她不由得想要和弗裏亞說說話,雖然知道這家夥永遠不靠譜。


    景夙問:“你和你父親怎麽樣了?現在還住在外麵麽?”


    弗裏亞:“多虧了你。”


    景夙驟然想起來那天她讓弗裏亞老爹去獄裏麵贖他出來的那次,心裏不由得有點好奇,追問道:“然後呢?”


    弗裏亞嘴裏叼著沒有點燃的煙,咕噥了一句:“又挨了一頓打。”


    他說著,轉過那雙死魚眼看了景夙一眼,道:“我知道,你這個二十四孝一定要和我說,你父親都是愛你的,他做什麽都是為你好,我應該趁早迴去和他道歉,省得以後留下遺憾。”


    景夙似是被什麽刺了一下,別過臉去:“我可沒說。”


    弗裏亞也是不在乎的模樣,繼續開著他的車:“我呢,也不是真想和他對著幹,我就是想這兩年趁著年紀輕,把該玩的玩一遍,等我玩夠了就老老實實迴去找他,然後認錯,結婚,生他孫子,接他的班,反正我無所謂,你知道的,我這種人什麽都無所謂。”


    景夙的聲音很低:“和誰結婚也無所謂?”


    弗裏亞點了那支叼了很久的煙:“長得好就開開心心結婚,長得不好就攢錢帶她去整整,然後開開心心結婚。”


    叼著煙的那家夥忽然露出一個猥瑣的笑:“胸小的話就去墊墊。”


    景夙大怒,猛地抓住他後腦的頭發,將他的頭往方向盤上狠狠一砸:“活該!”


    平穩行駛著的車子驀地一歪,然後繼續平穩地行駛向遠方。


    路的盡頭,長夜無盡。


    ——————


    卡利安家族的豪宅坐落於帝都之心,和輝煌的王宮隻隔著一個街區,新來帝都的人時常在錯綜複雜的路上迷路,然後總是在這兩座輝煌的建築之間徘徊,分不清哪個是卡利安家的祖宅,哪個是象征帝國權利的雪金王宮。


    然而這宅子的一角,寬闊而死寂的房間裏,巨大的落地窗前,卡利安·莫爾德一個人坐在自己的閣樓上,茫然地看著外麵輝煌的夜色。


    帝都是不夜的,燈火一直燃到天明。


    他心裏燃起一陣惶恐。


    每到夜裏,他心裏都會燃起一陣惶恐,然後想起他以前愛過的人。


    他的母親,他不愛笑的父親,總是護著他的小夙,那個耳畔帶著茉莉花的漂亮女孩……


    有件事□□阿夙不知道他。


    他後悔過,他後悔和她爭執,害得她誤傷了別人。


    然而這後悔持續的時間極為短暫。


    他寂寞地躺在野戰醫院裏的時候,身邊住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病,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氣息,心裏懊惱地想著,要怎麽和茉莉解釋畫的事情,但是很快他就釋然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曾經畫過很多她的肖像圖,等迴去了,就送她一張。


    他拜托阿夙為他挑選的求婚戒指,也是時候送出去了。


    可是他要怎麽和茉莉解釋他的家境呢?那個陳腐而昏暗的家,那些陰險的眼神,茉莉會怕嗎?


    他不知道。他隻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右手,茉莉就變成了他生命中僅剩的美好了,他希望她快樂。


    卡利安躺在野戰醫院的時候想了很多,他甚至想過如何舉辦一場婚禮,婚禮一定要有阿夙參加,他會盡全力道歉,他會盡所能補償……


    但是很快地,他收到了一封信,上麵蓋著他家族的族章,他想或許是爺爺,或許是家裏的人得知他受傷,送來慰問的信……


    他從病床上坐起來,伸出僅存的左手接過那封信,然後笨拙地用左手拆開,心想自己以後要學著用左手畫畫,用左手寫字,用左手做很多事情。


    一張照片從信封裏掉了出來。


    他的瞳孔驟然縮緊。


    是茉莉。


    依舊是那樣美麗的容顏,然而那花一般嬌嫩的臉上沾了血和土,顯得汙濁不堪,躺在被轟炸過的廢墟之中,被人抬著送去搶救。


    照片的背後寫了一行字。


    “放棄你的繼承權,否則她失去的將不止是一雙眼睛而已。”


    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腳下有什麽正在坍塌,他清楚地知道,有什麽可怕而巨大的東西將他卷了進去,他不要婚禮、愛情和安寧,他要活下去。


    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麽,但是如果有用的話,他絕不介意自己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他永遠記得那雙美麗的眼睛,也會記得那雙眼睛上殘存的兩個血洞,他感覺他的眼睛和她一起,變成兩個空蕩的血洞。


    他再也看不見過去看見過的那個美麗的世界了。


    夜色將近,他心中殘存的愧疚隨著夜色一並褪去,他又開始變得冷靜了起來。


    那個嬰兒是他親手掐死的,他看著那個孩子死在他手裏,絕對不可能有錯,隻要有人去調查,就會查出來是他進到了手術室中,然後卡利安家族不僅會背上弑嬰的罪名,所有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女王的死與他們有關。


    這件事情雖然不是他設計的,但是卻是最好的將整個家族推入火坑的方式之一,他必須及早做這件事,趁著阿夙還沒有嫁給他,趁著這一切不會牽連到她之前。


    隻要有醫護人員走進去,就一定會看到屍體,雪金王宮不可能到現在還平安無事。


    這寂靜是不尋常的。


    一夜未眠以後,卡利安焦躁地在屋子裏走起來。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沒有?


    他將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這時,外麵的走廊裏響起一陣腳步聲,這腳步之中帶著竹杖擊地的聲音,他知道是誰來了。


    他在落地窗邊坐下,看著門被人推開,一個佝僂的身影在幾個高大的保鏢的簇擁中走了進來。


    那老者用鋒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走進來,緩緩走到了他麵前:“我還真沒想到,查了這麽久,倒查到了我親孫子頭上。”


    他迴頭對著門口的兩個人點了點頭,那兩個人便走了出去。


    門又被關上了。


    老者冷漠地看著他:“那麽小的孩子,你怎麽下得去手?”


    卡利安抬頭看著那張布滿了皺紋地臉,淡淡地笑道:“他死了,您就無法維持原狀,再支持皇室了。”


    老者緩緩道:“你以為你這麽做是聰明的?你以為這樣就能改善卡利安家族的現狀?你才多大,你把自己當成什麽?”


    卡利安不解地看著他,半晌以後,竟然驟然大笑起來,他好像是聽見了什麽極為好笑的事情,竟然一連笑了很久以後,才斷斷續續地笑著問:“您以為我是要讓這個家變得更好?”


    緊接著,他的神色變得可怕:“我比任何都想毀了它!”


    老者隻緩緩盯著他的眼,臉上的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動,隻眼中閃過一絲波瀾,又極快極快地平複於無形。


    兩個人沉默地彼此對望著。


    長夜的盡頭,慘白的太陽升了起來。


    終於,老者微微翕動幹癟的唇,道:“爺爺知道家裏有些人覬覦你的繼承權,你的手……爺爺很抱歉,但是你僅僅為了一隻手,就想要整個家族和你陪葬,你簡直是瘋了!”


    卡利安定定看著他:“一隻手嗎?絕望是個泥潭,我失去的是什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將我拖入了這個泥潭,然後將我一點一點拉到了底,這才是我所恨的!”


    他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大聲說道:“以前我眼裏的世界是鮮活的,是姹紫嫣紅的,是光怪陸離的,可是現在我剩下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見!就好像我的眼睛和她一起瞎了一樣,我——”


    他說到這裏,意識到了什麽一樣,猛地收住了嘴。


    老者因為身子佝僂,本就不高,此刻卡利安站了起來以後,兩個人一比,更顯得矮小而瘦弱。


    他抬頭看了卡利安一眼,冷笑:“怎麽不說了?”


    卡利安死死咬著嘴唇。


    老者緩緩轉過了身,對著虛掩的門說了一句:“帶她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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