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夙快速地鑽進一間屋子,不顧滿屋窪積的水,將門一把關上,然後死死抵住。


    多蘭在外麵拍門:“隊長,隊長你跑什麽啊,武力押送沒你不行啊……”


    景夙死死抵著門:“丫帶槍的都死了嗎!武裝押運還得我上場?咱局裏沒武職人員?現在還沒下班呢,都給我拎起來幹活!”


    多蘭:“……武裝人員大多腸胃不好……現在正在排隊上廁所……”


    景夙打死不肯出來,隻大喊了一聲:“都從裏麵拎出來去幹活!把水閘關上!”


    多蘭無奈了:“隊長,我們知道昨天夜裏加班,就你一個人全程熬夜堅持下來了,你雖然昨天夜裏出力多,今天下午可是翹班去約會了,再說了這次武裝押運本來就輪到你了,你這樣小心被舉報……”


    多蘭說著,外麵傳來一陣喧囂聲,緊接著就有人在門上猛踹了一下。


    景夙試著把門鎖上,但是門鎖是壞的,不管怎麽都擰不動,她隻能拚勁全身力氣去頂門。


    多蘭說:“隊長,那個羈押犯正踹門呢,你躲著也沒用啊!”


    景夙怒了:“混賬!局裏人都死了嗎!讓一個帶著手銬的犯人撒野——”


    她話音未落,門就被猛地一下子踹開了,景夙倒退著踉蹌兩步,一臉尷尬看著門外那個帶著鐐銬滿臉胡茬的家夥。


    那家夥一身有點破舊的腈綸短袖短褲,下麵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來,此刻滿是傷疤的手正帶著鐐銬垂在身前,雙手緊握成拳頭。


    景夙無奈地看著他。


    那個男人的年紀顯然有點大了,整張臉蠟黃而憔悴,嘴邊兒露出些胡茬來,此刻一臉挑釁地看著景夙,半帶無賴地開口:“喲,五年不見,小丫頭出息了嘛,連我這個隊長都不認識了?記性夠差的啊!還是看我現在是犯人,不敢認我了?”


    他說著,在原地走了一圈,歪著脖子看了看圍觀的人員,冷笑:“來,小丫頭,給他們介紹介紹我是誰。”


    景夙這輩子最怕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她爹,還有一個,就是這個頭發淩亂且穿著下等衣服的罪犯。


    一向威風的景夙此刻宛如蔫了一般,抬不起腦袋來。


    那人斜著眼看她,冷笑:“看來當初教你的學得不錯嘛,遇到危險先抱頭躲起來保護好自己,現在用的挺好啊!”


    景夙實在是不能再這麽站下去了,隻能尷尬地從屋子裏走出來,一隻手挽住那人帶著手銬的胳膊,眼睛一閉,道:“這是當初元武戰爭時期我的隊長歐文,是我最初的導師,並且救了我兩次命。”


    她說到最後的時候,已經幾近囁嚅。


    歐文橫著眼看她:“接著說啊。”


    景夙知道軍人之間相互介紹時的規矩,此刻不說又不行,隻能硬著頭皮道:“曾在元武戰爭中立功,有國家鐵十字勳章。”


    要命的介紹總算是完了,景夙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問:“我現在能押送您去法院了嗎。”


    歐文一言不發,大踏步向外走去。


    景夙向外走的時候,聽見多蘭小聲問她:“隊長,那個就是你說的大恩人哦……”


    景夙臉色陰沉地看著她:“閉嘴。”


    她走到外麵,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身來,對著傻成一片的人道:“誰敢把這件事賣給記者,小心我剁了你的舌頭。”


    說罷,才向外走去。


    多蘭愣了一會兒,想起來什麽,趕忙追了上去:“隊長,武裝押運要帶槍,隊長!”


    景夙迴過頭,看著多蘭手裏拿著那把沉重的防暴槍,沉默了半晌以後,仿佛覺得那槍的重量猶如沉沉山嶽,實在是擔負不起,便漠然轉身,直接走向候在門口的車輛。


    她把她當年的隊長送進強|奸犯之中,然後沉默地將那厚重鐵絲做成的籠門關好,哢嚓一聲,上了鎖。


    ————————


    如果有人提出問題,耗時三年的元武戰爭的勝利有什麽意義,那麽史學家們可以寫出整整一本厚重的書。


    各種影視產品也可以用元武戰爭為題材,做出各式各樣的優秀作品或者爛劇。


    然而,如果有人問,元武戰爭中的英雄都去哪裏了呢?


    那麽,台下會是一片沉默。


    稍微知情的人也許會低聲迴答,他們帶著無法治愈的殘疾,領著國家微薄的補助金,在堆滿了妓|女、竊賊和強|奸犯的貧民窟中,度過碌碌的餘生。


    然後當變故來臨,他們也會變成妓|女、竊賊和強|奸犯。


    諷刺的是,肩上依舊佩戴著國家的榮譽勳章。


    那一場戰爭帶來了無數的財富,如卡利安家族,借著走私和□□一朝暴富,躋身於帝國的五大貴族之一。


    如景家,跟隨民族領袖起義,立下功勳,成為唯一躋身帝國政治的亞裔家族。


    然而更多的,隻是一片淹沒在黑暗中的人。


    這次重逢,景夙不知道該對她昔日的隊長說什麽好。當年元武戰爭的連天炮火中,歐文曾經兩次救過她的命,那時她還是一個身高隻到他胸口的小孩子。


    然而如今她已經長成,個子竟比歐文還高了一點,押運進入臨時監獄的時候,她要微微垂首,才能看見當年需要仰視才能看見的麵龐。


    異地相逢,她是國家武裝力量,而他是一個為人唾罵的強|奸犯。


    武裝押運到臨時監獄的路途上,景夙將頭靠在玻璃窗上,閉上了眼睛。她刻意不迴頭,可可以不去看後視鏡,因為她知道當年導師的臉就擠在那些強|奸犯的臉中間。


    這段路並不長,但是因為遇到交通高峰期的堵塞,一路走走停停,搖搖晃晃。


    景夙將頭靠在冰涼的玻璃上。她沒有去問歐文這麽做的原因,她知道就算問了,也隻能聽到一兩個落魄的故事,這些故事她聽得太多,已經幾近麻木。


    她低下頭,給多蘭發了一條短信息,讓她查了歐文的聯係方式和地址,默默地記在心裏。


    這時候,正平穩開著的車猛地一個急刹車,景夙一個沒坐穩,向前倒去,一抬頭,看見眼前的紅燈,又看向旁邊氣急敗壞的司機,正要開口斥責,卻看見對方臉上濃重的黑眼圈,不由得把話咽了下去。


    景夙說:“稍微開慢點吧,後麵的人都站著,急刹車容易受傷。”


    司機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景隊,後麵關著的都是人渣,你就別管他們了,睡一會兒吧。你從昨天晚上八點到現在,將近二十四個小時沒合眼了吧?”


    景夙被那句“人渣”噎了一下,囁嚅了一下,卻還是堅持說道:“開慢點吧。”


    司機看了她一眼,笑了:“好好好,我慢點開就是。”


    除此之外,景夙再想不到有什麽能幫他做的了。


    景夙看著外麵飛速倒退的行道樹,忽然開口:“不去臨時監獄了,去法院吧。”


    司機一愣:“月圓夜他們應該加班一整天了吧?現在應該死都不接人了吧?”


    景夙沒迴答,隻是近乎於呢喃得說了一聲:“臨時監獄那邊太冷了。”


    到了法院門口,還沒開進去,就看見老黃帶著一幫人站在門口一臉兇神惡煞地攔著。老黃是文職,身上板板正正穿著一身蹩腳西裝,手裏拎著一個不倫不類的電棒,頗有點滑稽的味道。


    景夙下了車,道:“哎呦,這幫人都不帶律師的,很快就審完了,到時候他們也能早點進分配不是嗎……”


    老黃索性就往門口一橫:“姑奶奶,剛才兩個分局帶的人我們都趕走了,你們總局不能欺負人啊。老法管五十歲了,和你們這幫年輕人不一樣,就算是月圓夜法定加班日也不行。”


    景夙說:“我都跟你說了,這批是證據確鑿沒律師的!”


    老黃眼睛一瞪:“我不管,我可是知道你們防暴局有特權的,要是別的什麽警局敢這麽幹事,早不就……”


    景夙把袖子擼起來給他看手表,伸手在上麵敲了敲:“行行好,最後一批了,再說了帝國規定是到七點半,現在剛六點半。”


    老黃瞪著她看了半晌,最後咕噥了一句:“防暴局的都他媽是皇親國戚,得了得了,進去吧!”


    景夙對著站在門口的押運人員微微一頷首,立刻有人向那輛車走去。


    夕陽下,一對手帶鐐銬的人被人押著從車上走了下來,手上冰冷的鐐銬反射著夕陽寒冷的光,顯得有些凜冽。


    景夙站住那裏,逆著光,看著那一隊頹唐的人走過來,在那人群中找到歐文佝僂的背影,腦海裏浮現出當年元武戰爭中他那挺得筆直的背部,心中不由得一酸。


    夕陽將人的影子拉長,映在水泥地上。


    景夙看向老黃,聲音裏帶了一絲哽咽:“老黃,最後麵那個歐文左腿裝的是義肢,不能長久站著,進去以後你幫我安排他坐下吧。”


    老黃顯然沒好脾氣,問:“憑什麽?”


    景夙低下頭,小聲道:“帝國殘疾人特別關照法令,第十八條。”


    老黃瞪著眼看了她許久,半晌,無奈地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腦門上一戳:“你啊,連求人都不會!”


    他說完,在景夙肩上一拍:“得了,迴去好好睡覺!下個月你要是再敢這麽幹,老子就一封訴訟把你告到議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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