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後, 瑤城。


    傍晚和風,湖麵漣漪微蕩, 一隻小舟輕飄飄隨水而行。


    許沐站在船尾,涼風拂麵,吹得他心曠神怡。他將兩隻廣袖甩了甩,很有興致地看它們在風中獵獵鼓動。


    忽然身後的船篷裏走出一人,許沐聽得腳步聲, 連忙轉過身, 笑著招唿道:”來,快來站我旁邊吹吹風......裏麵是不是要把你悶死了?”


    來人靜靜走到他身後,隨著他的視線一起望向霧氣氤氳的湖麵。


    許沐漫不經心地朝他挪了挪, 拿肩膀蹭了蹭他的肩側, 輕聲道:“跟我說說,你們倆聊得怎麽樣了啊。”


    顧景吟聞言, 微微收迴了些視線,答道:“也沒怎麽聊。”


    許沐閉了嘴,想了一會兒, 又道:“你啊,你跟我說說,你都跟她說了些什麽?”


    顧景吟道:“她說有些口渴,我讓她去拿一些水果吃。”


    許沐聽完,挑了挑眉,問道:“然後呢?然後你就讓她自己一個人吃水果去了?”


    顧景吟道:“然後我就出來了......”


    許沐聽到此處,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痛心疾首道:“你就是這麽對待剛和你相認的妹妹的?”


    顧景吟轉過身,問道:“師兄覺得不妥?”


    許沐冷笑道:“你覺得呢?”


    顧景吟見他表情扭曲,彬彬有禮請教道:“那師兄說應該如何做。”


    許沐道:“你應該親自替她拿過一隻柑橘,親手替她洗幹淨,再親手為她剝好皮,然後親手放在她麵前。看著她吃的時候,順便套個近乎,對她噓寒問暖一番,問問她最近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今天心情如何......”


    顧景吟:“......”


    許沐抬起眼睛:“你那是什麽表情?”


    顧景吟微笑道:“沒想到師兄竟是如此細心細致的一個人,真讓我自慚形穢。”


    許沐想都沒想,大言不慚接道:“那當然.......”


    顧景吟看著他說道:“如果讓師兄去哄女孩子,一定比我得心應手多了吧?”


    “那當......然不會了。”許沐忽然覺得走向不對,急忙懸崖勒馬,“你別在這跟我換話題,我告訴你,你要是以後跟我說話的時候再這麽陰陽怪氣別有所指,我就.......”


    顧景吟笑道:“就如何?”


    許沐轉過身望向水麵,歎了口氣,慢悠悠道:“你就別想再從我這占到一丁點的便宜啦。”


    許沐歎完了氣,又轉過頭對他道:“她現在估計已經吃完了,進去陪陪她吧,我一個人吹會兒風。”


    顧景吟聽了這話,收起了笑意,嚴肅道:“還是不了吧,這種事,強求不得。我方才讓她吃完在艙內午休片刻,我看她有些認生,見了我並不怎麽說話。”


    許沐聽到“認生”二字,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小姑娘時候的情景,頓時腦海中就隻剩下了那幅她仿佛見了外焦裏嫩的雞排一樣呲牙咧嘴撲向自己的畫麵,不由胳膊一痛。


    “呃......那既然這樣,還是慢慢來吧,不急。”許沐立馬在一瞬之間丟掉了原先的立場。


    顧景吟:“.......”


    許沐見他對自己的話有些理解不夠,剛準備開口再對他說些什麽,突然整個人被兩隻手向後拖了一下,腳下猛地踉蹌了一下。


    “嗨,抓到你們啦!”小女孩雙手掐著他的腰將他向後拖,一邊道,“你們在這裏偷偷摸摸做什麽壞事!”


    許沐跟著那雙手後退了兩步才穩住了步子,把掐在自己腰間的兩隻爪子扒下去,轉過身彎下腰:“誒你不是午睡了嗎?怎麽突然詐屍了?”


    女孩撇了撇嘴,“不想睡了。”又眨了眨眼睛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許沐抿了一下嘴唇:“嗯......也沒什麽,我就是打算和你哥哥在這兒偷個情,不過你一來,我們就先緩緩。”


    女孩聽完,半晌沒說出話來。


    許沐垂下眼睛看著身前的小人:“你出來找我什麽事?”


    女孩後退了一步:“我......沒什麽事。”


    許沐道:“沒事?”


    女孩這次停頓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囁喏道:“就是......”


    許沐道:“就是什麽?”


    女孩小聲說:“就是覺得有點無聊。”


    許沐歎了口氣,俯下身,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頭發,笑道:“我們兩個都帶你出來玩了一天了,你還有什麽挑三揀四的?那你既然覺得無聊的話,我今天就把你送迴你阿姐那裏吧......”


    女孩聽到最後一句話,立馬跳了起來:“不行!我不迴!我還沒有玩夠!”


    許沐道:“不是無聊麽。”


    女孩抓住了他的袖子:“那是因為你們兩個總是不理我,我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許沐笑道:“這樣啊,那你說,我應該怎麽做?”


    女孩道:“多陪我玩。”


    許沐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在旁邊不被重視的某人,笑道:“行行行,都聽你的,從現在開始我隻陪著你,好不好?”


    女孩立刻喜笑顏開:“好啊!”


    許沐嘴角的得意笑容還沒來得及調整好,便覺得手臂被人猛地一拽,還沒來得及迴頭看一眼顧景吟的神色,便被女孩拉著袖子拖進了船艙內。


    “快坐在這裏!”女孩興致勃勃地將他拉到了自己對麵坐下,想了一下,又將他拉了起來,“哎,這個地方不好,太靠外了,我們還是坐得靠裏一些吧!”


    許沐像個牽線木偶似的被她擺弄來擺弄去,無奈道:“哎哎哎......我說,你這樣子拉著我跑來跑去的,有沒有考慮過你哥哥的感受?他見到自己的妹妹跟著另一個人打得熱火朝天會很傷心的你知道嗎?”


    女孩沒說話,拉著他在整個船艙內轉了一大圈,最後終於允許他坐了下來。


    許沐坐好,以為她有什麽事情要做,誰知安安靜靜坐了半天,她也沒什麽動靜。又等了她許久,也沒等到她再次開口,隻好自己開口:“你讓我進來幹什麽?”


    女孩這才抬起頭來,指了指船艙外,用唇形對他輕聲道:“我、怕、他。”


    許沐一愣,看了看她指的方向,問道:“怕他?”


    女孩重重點了點頭。


    許沐心中一怔,放低了聲音問道:“為什麽要怕他?”


    女孩又恢複了沉默。


    許沐換了個坐的姿勢,隨意靠在窗邊,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溫和可親,柔聲安慰道:“不用怕的,他很喜歡你。”


    女孩用力搖了搖頭,又向船艙裏麵縮了縮。


    許沐看著小女孩的反應,心中沒來由的“咯噔”一下。


    “別怕。”的口吻依舊很平和,“你心裏有什麽事,跟我說,好麽。”


    女孩低下了頭,道:“我......”


    “你不管有什麽顧慮,都盡管告訴我,我絕對不會讓你委屈的。”許沐向她靠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安慰道,“相信我麽?”


    女孩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答道:“我......我父親告訴我......告訴我讓我千萬不要遇到他、更不能和他說話......因為他......他會報複我的......”


    許沐聽完,猜想她口中的“父親”,大概也就是顧景吟的養父了。他飛快在腦中理了一下他們幾人的關係,大概明白了五六分。


    許沐:“映寒,你先不要緊張,你和我好好說。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好不好?”


    女孩看著他點了點頭。


    許沐問道:“你的父親,在你小時候,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女孩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小聲道:“嗯......”


    許沐問道:“為什麽對他不好?”


    女孩答道:“因為那時候我們很窮,母親卻還要執意收養他,父親本來就很生氣......後來母親去世了,父親就對他更差了,但又想讓他給家裏幹活所以......所以留著他,但經常會拿他撒氣......”


    許沐問道:“怎麽撒氣?”


    女孩想了想,道:“我那時候太小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許沐揪了片刻的心放了下來,雖然他很想知道那個人的過往,但是聽到她說記不起來了,竟然覺得舒心不已,長鬆了口氣。


    想不起來,挺好的。


    都過去了。


    誰知道正在他鬆了口氣的空當,女孩卻突然又弱弱出了聲:“隻有一件,我還隱約有一些印象。”


    許沐整個人都崩了起來,但還是努力保持著平和的語氣說話:“哪一件?”


    女孩繼續說了下去:“有一年寒冬,父親讓他去劈柴火,可是他太小拿不穩斧子,木渣濺得到處都是,還飛到了他眼睛裏,他的眼睛充血,紅得嚇人,一見光就流淚。他隻能躲在屋子暗處捂著臉,父親迴來了問我他在哪,我就說了,父親便衝進去打他,說他偷懶,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拖了出來,剛一到院子裏他就流起了眼淚,說自己眼睛痛得發燙。父親聽完便拽著他的頭發,把他按進了門前快要結冰的河裏,要他清醒清醒,他應該是想求饒的,但嗆得說不出話......”


    許沐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他扭頭從窗子向外望了望水麵。隻見初冬的傍晚,河水即將結冰,似乎如果此時掉下去一柄長劍都會瞬間凍裂似的,更何況,是一雙脆弱的眼睛。


    許沐緩緩收迴了視線,問道:“所以,你怕他把對你父親的仇恨都遷怒於你,是麽?”


    女孩看著他點了點頭。


    許沐笑了,摸了摸她的頭發:“別擔心了,他不會的。”


    女孩依舊看著他。


    許沐向她解釋道:“他若是想報複你,你還能這麽悠哉地好吃好喝好玩好樂麽?你知不知道,這次接你出來玩,都是他安排的,為的就是讓你開心。就在剛剛,他還在跟我說該如何和你交流,還在擔心你會不會認生。你說,你還擔心什麽?”


    女孩低下了頭,沒有答話。


    許沐對她道:“好啦別想了,既然到了伏雲山,那就多住幾個月,這附近好玩的小鎮不少,以後我們天天都想今日一樣,玩到盡興再迴去,怎麽樣?”


    女孩一聽到“玩”,眼神中又恢複了光亮,抬起頭答道:“好!”


    *


    夜半。


    許沐靠在床邊,手裏拿著一本剛剛從某個架子上翻出來的舊書,正打算翻開看看上麵有沒有某人的隨筆,便聽見門軸“吱呀”一聲,夜晚的冷意隨即湧進房內。


    許沐坐起了身子,問道:“映寒休息了吧?”


    顧景吟關好門,走到他身邊:“她累得不行,已經睡熟了。”


    許沐把手裏的書扔到一邊,衝他伸出雙手,彎眼笑道:“來吧,既然大家都睡了,我們也睡吧。”


    顧景吟低頭看了看向著自己伸來的兩隻手臂,眼底溫和了許多,挨著他在床邊坐了下來。


    許沐看著他的動作,悻悻收迴了手,道:“嘖,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沒有情趣?我說我們睡吧,你應該立即答好的;我衝你伸手,你應該馬上配合我到我的懷裏來,而不是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


    顧景吟:“.......”


    許沐道:“怎麽?不願意?”


    顧景吟道:“......如果我能做到,必定願意。”


    許沐想了想,讓一個比自己還要高出幾分的男子窩在自己懷裏,確實有那麽一些別扭。可是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在潛意識裏就覺得自己應該是那個可以為他遮風擋雨的人。


    然而心裏雖然這麽想,嘴上卻依舊不肯有一星半點的服軟:“那麽認真做什麽?我還不就是想抱抱你......”


    許沐甩掉腳上的鞋子,翻滾了幾下,翻到了最裏麵,仰麵躺在床上,伸出一隻胳膊,又用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拍了拍:“快來!躺在哥哥溫暖的臂彎裏!”


    顧景吟笑得有些無奈,但是那一分無奈隨即便淹沒在了更為濃厚的寵溺裏,他起身從床邊站了起來,道:“我先去打些熱水,你都跑了一天了......”


    “別別別!”許沐連忙爬起來,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不用去了,我早就洗好了。”


    顧景吟按住了他那隻順著袖子在自己身上來迴摩挲的不安分的手,牢牢握在了手心裏,不急不緩道:“那我去換洗一下,這身外衣不能上床榻的......”


    許沐不想再聽他說話,伸出另一隻手,用盡力氣將他拉倒在了床上,迅速用雙腿壓住了他的身子。


    “落在我手裏了吧,嗯?”許沐嘴角浮起了一抹得意到變形的笑容,用雙手將身下的人死死按住,衝他眨了下眼睛,笑嘻嘻道,“還想逃,這迴看我怎麽吃幹抹淨你。”


    顧景吟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折騰的有些微喘,臉頰隱隱泛紅,隻有眼眸仍舊溫和如常,靜靜望著他。


    許沐見他這般溫順無言,心中的成就感頓時減去了一大半,有些不滿道:“你對於你現在這副模樣,就沒有什麽想說的麽?”


    顧景吟調整了一下唿吸,輕聲問道:“說什麽?”


    許沐耐心引導:“你就不向我求饒一下麽?”


    顧景吟道:“求饒什麽?”


    許沐不死心:“求我從你身上下去、求我放過你、求我這次網開一麵先不要那個你。”


    顧景吟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才語無波瀾地道:“好吧......求你不要那個我。”


    許沐雖然對他過於平淡的語氣十分不悅,但是這句話已經讓他十分滿意了,他笑意更濃,得寸進尺道:“那個你是什麽你,你要說清楚,哥哥我才能考慮要不要放過你。”


    顧景吟:“......”


    許沐的眼睛一刻不漏地盯著身下人的臉龐,一個細微的表情也不放過,他看著那張本來微微泛紅的麵容漸漸發白,又慢慢變得更紅。


    許沐看著他身心都在慘遭自己折磨,有些心疼,鬆了手,道:“你這麽糾結?說不出來嗎?”


    顧景吟老老實實迴答道:“有一點。”


    許沐裝模做樣地長歎了一口氣,從他身上滾了下去,翻到一邊,歎道:“唉,我就是沒有欺負別人的命啊,我好慘啊。”


    顧景吟轉過頭,看著他在自己身邊一陣長籲短歎,靜靜等他感慨完了人生,才輕輕摟過他,在他額角吻了吻:“不會的。”


    “不會?不會什麽?”許沐推開他,嘴中卻沒停,想到哪說到哪,“叫哥哥,叫了哥哥才能讓你繼續。”


    顧景吟卻堅持己見不改稱唿:“師兄......”


    許沐抬腿頂了頂他,強調道:“叫哥哥。”


    “哥哥......”顧景吟在他耳邊輕不可聞地喚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道,“以後不欺負你了,好麽。”


    許沐被他的前兩個字迷得飄飄然了起來,用腿勾住了他的身子不讓他起身,“不好。”


    顧景吟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用手撥過他臉前的碎發,俯身給了他一個吻。


    *


    蠟燭在寂靜的屋內劈啪作響,窗外是肆虐山河的徹骨寒風。許沐的手指不自覺彎曲了起來,想將那人的衣衫緊緊抓在手心裏 。


    他從來都隻當自己的生活是一片浮萍,隨遇而安,漂到哪裏就活到哪裏。可是有一天,他不敢再由著它漂下去了,他突然在意起了自己的東西、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


    因為他在心冷意衰之時得以窺見時光盡頭。


    因為他曾經到過了自己一生歸宿之地——


    那地方不見叵測,不見痛心。沒有猜忌懷疑,沒有患得患失。


    他看見那人,不論曆盡何般風雨摧殘,依舊隔著厚重的歲月,在時光的那頭,靜靜守候著自己。


    那人,容他可想,可念,可盼,可傾盡平生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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