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墜落懸崖的一瞬間。


    許沐忽然覺得說不定自由落體的感覺會很不錯。


    傍晚的冷風說不定也會很不錯,吹一吹還能緩解一下|體內灼燒的痛感。


    隻是他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萬一顧景吟他不相信自己,直接跟著自己衝下懸崖然後把自己麵目全非的“屍體”扛迴去那該怎麽辦!


    想到這兒,他在墜崖前做了最後一件事,那就是趁著自己的右手還沒有被焚身烈火燒焦之前,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一個首尾相接、浮現著淡淡金光的符咒。


    細細的線條飄飄悠悠,仿佛絲帶一般,將懸崖邊的顧景吟纏繞了起來。一圈,又一圈,沒有一點攻擊性,溫和得宛如一束柔光。


    正是這團柔和的光茫,攔住了顧景吟想要飛身下去抓住他的動作。


    顧景吟心中一愣、腳步一頓,低頭看向這條妄圖將自己束縛起來的繩索。隻見上麵流動的光芒微弱不堪,漸漸暗淡了下去,直到最後化成了一灘血水。


    它主人的最後一點靈力,也灰飛煙滅了。


    顧景吟一瞬間腦中空白,什麽想法都沒有了。隻覺得心裏像是被人捅出了一個口子,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口子。


    胸口一片冰涼。


    “掌門!”愣在四周的幾名伏雲弟子忽然驚慌地圍了上來。


    顧景吟抬起頭來,掃了一眼對麵幾人驚慌失措的麵容,微微垂目,隻見胸口不隻是感覺微涼。


    而是真正的冰涼——


    一把雪白的長劍從自己的左肩穩穩穿了過來。


    可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一點痛。可能是已經痛得麻木了。


    顧景吟什麽都沒說,隻是伸手緊緊握住了劍刃,掌心劃出了鮮血。向下一折,長劍便在他手中斷裂成了兩截。


    直到此時,他才慢慢迴過身,神色陰鬱地盯著夜色中的不速之客。


    身後幾名伏雲弟子紛紛拔劍出鞘,衝上前將突然出現的女子架開,口中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傷我們掌門!”


    女子一把甩開兩側的人,冷笑道:“我沒刺他後心已經是念在昔日情分手下留情了!嗬,還膽敢?還掌門?你也不問問他,當年在墨池峰做弟子的時候,是誰終日照顧他。如今風光無限了,便將從前舊事一並忘了?”


    顧景吟聞言走上前了一步,目光盯住她的麵龐,眼神微動。


    “怎麽,這樣審視我,是不記得我了?隻顧著忙活你的複仇大計了?不過事到如今你也該徹底滿意了吧!墨池峰毀了、師兄死了、我也落在了你手裏,你的心頭恨也該了結了吧!”女子瞪著他,恨恨說道。


    “放開她。”顧景吟衝幾名弟子冷冷道。


    幾名弟子聽了,皆是不明所以,然而不敢違命,退到了一旁。


    “你們迴山上去。”


    弟子們聽了,更為不解,“掌門......”


    “迴去,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幾名伏雲弟子互相對視了幾眼,轉身往迴走。


    “你想做什麽?若是要在這裏做個了斷我樂意奉陪......”女子看著一眾人影消失在夜色中,警惕道。


    顧景吟轉身負手,背對她道:“走吧。”再無多言。


    “我走?要我走到哪裏去?迴墨池峰守著大家的屍體嗎?顧景吟,這世上,怎會有像你一般心狠至此的人!”


    顧景吟緊緊握著手中的鐲子,沒言語。


    關離影見他不答話,衝上前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白玉鐲子。


    顧景吟這才猛地轉過身來,臉色陰鬱道:“還給我。”


    關離影聞言笑得淒苦,道:“人都死透了,你還何必假惺惺留著這個鐲子?”


    顧景吟麵色更沉:“拿來!”


    女子聞言反倒又後退了幾步。


    刺骨的山風濃重了夜色,映得二人麵色皆是陰鬱。


    “顧景吟,你可知道,師兄這隻鐲子就從沒離過身!我多少次想趁他睡著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他這般寶貝,寶貝到這麽多年都舍不得摘下一刻。直到一次終於瞧見,才發現竟是隻刻著你名字的玉鐲!和你原先手上的那隻一模一樣!”


    顧景吟隻覺得兩手的手心幾乎被自己掐出血來。


    “我曾經以為他從未對任何人上過心,可直到一年前在墨池峰藏書閣偶然翻到一本仙器典錄,才知道這鐲子是什麽東西!”


    顧景吟聽到此處抬起頭來,眼睫微微顫抖。


    “這鐲子名叫鎖玉鐲,在觸碰下能擋下所有攻擊性仙器。過去了兩年,我才明白為何當年師兄偏偏要推開孫師兄,還偏偏要照著你的右手腕去砍。他就是不想你受到墨冰半點傷害。可是這麽多年來,有誰知道他的用心?沒有人!沒有一個人!不僅沒有人知道,他費盡心思想要救的那個人卻還在恨他!”


    “不可能......”顧景吟心亂如麻。


    怎麽可能,若真是那樣,自己為什麽還是受了傷?


    莫非,是因為自己私自將那隻鐲子一並給師兄認了主?


    “我一直以為得不到愛的人才痛苦,可這世上,竟有比我更痛苦的人。被所愛之人記恨、折磨、直到死,有比這些更痛苦的事嗎?”關離影麵龐之上已是水光縱橫。


    顧景吟猛地抬起眼睫,“你,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關離影眼神透著苦澀,“三年前你和師兄一同迴墨池峰的時候,你以為自己真的是被師兄帶著在劍上睡了一宿,白日到達的?”


    顧景吟聞言,迴憶起了三年前,自己中了攝夢魂的指尖毒之後就開始昏昏欲睡神誌不清,隻記得真正清醒過來已是白日。


    “也是,你不記得倒也正常。誰知道你那時犯了什麽魔怔,心神不清胡言亂語。”關離影輕笑了一下。


    “既然你不記得事,多說也無用。”關離影搖了搖頭,後退了一步,隱藏在夜色中,“你我之間同門情誼已盡,無須再多言。你今日不殺我,來日再見便是仇人,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顧景吟見狀,猛地上前攔住去路,逼近她道:“你剛剛想說什麽,說清楚!”


    關離影隻是抬頭望著他,沒迴答。


    顧景吟皺了皺眉頭,迅速伸手在她眉間一點。霎時間她腦中的記憶洶湧而出,像一幅畫卷一般展現在四周——


    墨池峰竹林。


    同樣也是夜色深重,霧氣繚繞。


    二人忽然間便置身在了這副夢境一般的朦朧之中。


    隻見這片朦朧氤氳之中,隱約有兩人坐在樹下。


    *


    一名少年渾身是汗、瑟瑟發抖。


    而對麵一身白衣的男子,正緊緊將少年摟在自己懷中,在少年背後的手指節緊緊蜷起,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仿佛摟得近一分,便能將懷裏人的痛苦減去一分。


    他的長發散在身後,眼中盡是急切,手臂也在顫抖。


    他們之間的對話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可是他們之間的每一個動作,顧景吟都看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男子俯下身,輕輕捧起少年的臉,閉眼,在他額頭印下了一個吻。


    一個溫柔而幹淨的吻。


    顧景吟甚至還能看到男子的眼睫在微微顫抖、氣息略有不穩。


    這一瞬間,四周所有東西都不再存在,顧景吟的眼中隻剩下了這一幕。他雙目驀地睜大,震驚、慌亂、不敢置信。甚至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仿佛輕輕一碰,這幅畫麵便會煙消雲散、徹底不見。


    可是周遭卻忽然蒸騰起了層層霧氣。那霧氣越來越強,仿佛煙雨一般,漸漸將這一切都淹沒在了水汽之中,仿佛下起了漫天冰雨。


    愈來愈強的雨勢將這副畫麵瞬間衝刷得支離破碎,彌漫開的濃濃氤氳模糊了麵前的所有。


    顧景吟這才迴過神來,慌忙扭過頭去看身旁的女子。隻見她已經是泣不成聲,雙眼之中溢出大股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徹底衝散了這個夢境一般的記憶。


    “這下你可明白了?”女子的聲音嘶啞不堪,混著哭腔。


    “他那般喜歡你、在意你。哪一次不是自己受苦將你護在身後、哪一次不是替你攔下所有,隻要是為了你,他連命都可以不在乎。隻不過,到頭來,還是一場徒勞罷了。”


    “直到最後,他心中念著的還是你。連最後一點靈力,也怕你做傻事給了你。可他根本不知道,你怎麽可能會做傻事,你心裏巴不得他死、死得越慘越好,以報你那一劍之仇!”


    “夠了!別說了......”顧景吟打斷了她,尾音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


    “你現在害怕了?受不住了?做了這些事還怕人說了?你想要他死,他便用命來償你,你難道不應該知足滿意、開懷大笑才對嗎!”女子見他這副模樣,語氣愈發激烈。


    “夠了......把鐲子還給我。”顧景吟聲音嘶啞道。


    “師兄的東西,我憑什麽要給你!”女子將手背在身後,後退一步,轉身要走。


    顧景吟忽然就紅了眼眶。


    這是師兄留給他唯一的東西了。


    “啊——你做什麽!”女子忽然尖叫起來。一道紅光閃過,鑽心的疼痛從手指傳來,再抓不住那隻鐲子。


    顧景吟控製不住手上的力度,奪下了那隻玉鐲,牢牢攥在手中。


    白玉晶瑩、溫潤、細膩。三個字刻得很是雋秀。


    仿佛多年前的場景重現。


    那段被自己牢牢記在心中、反複出現在夢裏、比記憶更加刻骨銘心的畫麵——


    ——麵前眉眼清秀的男子,在自己耳側溫柔道:“景吟,師兄送你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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