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叫徐漪吧?”我轉過頭不再看她,裝作漫不經心,實則明知故問。


    “不是……我就知道你會認錯的!”小陳笑嘻嘻地否認。


    “不是?!”我驚訝地望著他。怎麽可能不是?這張臉,這個人,夜夜在我夢裏出現。


    我心想著,瞪大了眼睛看小陳。


    “哈哈,她們倆真的是很難分呢!難怪你會認錯!這是徐漣,不是徐漪啊。”小陳說。


    “何以見得就是我認錯了?也有可能是你認錯了啊!”我說。我心裏是不信的——這明明就是漪。


    “我教你——你看,她胸前的胸針!是不是鑲著一顆紅色的石頭?那是瑪瑙——這就表示,她是姐姐,是徐漣。姐姐隻戴紅瑪瑙,妹妹隻戴祖母綠!這是她們的規矩!大家都是這麽區分她們倆的!”小陳得意洋洋地說,語帶炫耀。


    我一時語塞。


    還有——小陳見我不語,更加得意地炫耀起他的“內幕消息”——“我知道,徐漪今天是絕不會到這裏來的!她昨天就去香港了!知道嗎?我女朋友是行政組的,專門處理徐漣和徐漪的行程安排!這是她告訴我的!徐漪昨天去了香港,徐漣今天會來我們這兒……”


    我無語了,在小陳興奮的喋喋不休裏,我再一次望向了眾星拱月中的那個美麗身影。突然,我發現,我真的無法確定了——也許,她真的是徐漣?難道,我真的認錯了?如果我真的已經無法再一眼將她們正確區分出來,那麽,說明,我已與眾人無異。對她,我已再沒有特殊的感情,可是,為什麽我的心還是在不住地顫動?難道,這種心動與心酸的感覺隻是成了習慣,隻成為我一個人的事情,事實上,已與他人無關?如果果真如此,我怕是要苦盡甘來了——畢竟,對我而言,戒除一種習慣比起忘記一段感情來說要容易得多。


    我又一次望向了她——她已經走到了電梯口,準備上樓了。她並沒有注意到我,畢竟這個大廳裏的人是那樣的多,她固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而我,隻不過是焦點陰影下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而已。


    她不是漪,我對自己說。我肯定。


    範書傑


    又是清晨。


    我早早地起來,匆匆換好衣服——我要到花田去。


    不知道是為什麽,向日葵現在正應該是欣欣向榮的時節,可我田中的,卻一一衰敗,花盤腐爛變黑,形狀恐怖。我已約了專業人員,上午,他們就會過來,可我不放心,還是打算先去看看——這片向日葵田還是當年我和柳如一起開墾的。墾荒時節,整整一星期,我們倆在這田裏忙碌,晚間“收工”時,往往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柳如樂在其中,於是,我也就跟著樂在其中了。


    嗬,柳如,我又在想你了。你能感覺得到我的思念嗎?


    “你知道嗎?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就是一個瘋子。”詩潔上月來時,還這麽說我。


    那時,我和她一起閑坐在院子裏,一壺清茶。雞鴨在院子裏散步,“嘰呱”之聲不絕。詩潔皺起眉頭。


    “哥,跟我迴家吧。如姐姐已經不在,你何苦還困守在這裏做農夫?這般苦,何必再受?爸媽也早不在了,家裏隻剩我們,你還顧忌什麽?”


    “這裏很好啊!做農夫,我很適合。”我說。


    “可是,你就打算在這裏住一輩子嗎?”


    “如果可以,我真的願意。”


    “為什麽?爸媽已經不在……”


    “不是,我當初並非當真記恨爸媽反對我和柳如的事情才搬到此處的,你誤會了。爸媽是為我,我都懂得。至於範家產業全權交付於你,我更沒有絲毫不滿——我誌本就不在從商,這你放心。”


    “那,你還是為了如姐姐?”


    “是。”


    “你一生為她。”詩潔氣結,重重地放下茶杯,“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不,她還在,她說這裏是她一生最喜歡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她必會留在這裏。我要陪她。”


    “哥!你這是……你一生都在做這件事——陪她,已經足夠。她現在已不需你陪伴。若是如姐姐真的九泉有知,也希望你能快快樂樂地生活。”


    “詩潔,我現在就已經很快樂。”


    詩潔無語,良久之後,長歎一聲。


    “我若是如姐姐,有人如此對我,我死而無憾,隻是無以為報!”


    “她也是這樣想的。”我說。


    “是嗎?你如此對她,她真有感恩?她可曾想過要有所迴報?!”


    我沉默稍頃,緩緩地說:“至少,她留了紅錦帕給我——那是她結婚時的蓋頭。她答應來生一定嫁我。”


    詩潔再度無語了。


    柳如,你也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了吧?!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就在這房子裏住著,你舍不得離開。所以,我要留下來陪你。別怪詩潔——她是怕我受苦。其實她不知道,我哪裏在受苦?能和你在一起,處處都是天堂。柳如,我想你。你知道嗎?這種思念已經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唿吸一樣自然。我每天對著這裏的一切,思念就像泉水一樣永不停息。


    你在時,你就是一切。你不在,一切就是你。


    昨夜,我夢到你了。在夢裏,你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在法國時的樣子。那麽高貴,那麽美麗。那時候,我也常常會夢到你。即使白天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夜裏,還是會想念你。這種想念,就自然而然地帶進了夢裏。


    夢到你在畫畫,夢到你在微笑,或是在微微嘟著小嘴,指著畫板對我說:“這是我嗎?為什麽你每次都把我畫得這麽醜啊……”嗬嗬,這句話,你真的跟我說過幾百遍了。其實,我的確沒有什麽畫畫的天賦,所以,作品遠遠比不上你。尤其是在以你為模特作畫的時候,由於格外當心,格外緊張,總覺得用上所有的手法也難以表現出你的萬分之一的美麗與神韻。所以,畫得就更不好了。隻除了一次,那是我最後一次作畫,仍是畫你。不同的是,那時候,你已經纏綿病榻多日了。沒有模特,我隻憑記憶中的樣子。畫好了,拿給你看。


    “畫得好。”你說。知道嗎?那是你唯一一次稱讚我的畫。


    這幅畫,我至今還掛在房裏,掛在你的滿室作品之間。每當我實在太想你的時候,我就會進去看上一眼。畫中的你,是我記憶中的你,最完美最美麗的你,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你。


    還記得帶走你的那天嗎?


    你對我說:“書傑,我不愛你,我的心裏早已經有了愛的人。即使他一輩子都不曾愛過我,我也依然愛他,直到我死為止。”


    記得我當時說了什麽嗎?我隻說了一句話:“柳如,我不要你愛我,我隻是希望你能快樂。”


    然後,你歎了一口氣,上了我的車。


    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


    其實,當時我想說的還有另外一句話,可是我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你能猜到我想說的是什麽嗎?


    我想說,我心裏也有我愛的人,即使我知道她心裏愛的是另一個男人,即使她已經告訴我說她一輩子都不會愛我,我依然愛她,直到我死為止。


    這個人,就是你。柳如,你的確做到了你說的話,而我,也做到了我想說的。我們都堅守了我們的愛情——有時候,愛情真的隻是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你不後悔你的堅持。因為,我不曾後悔我的堅持。


    所以,我要一直在這裏陪你。所以,現在我要去看看我們的花田。


    對了,昨天有人來過,是你心心念念疼愛著的一個人。


    她站在我的麵前,笑盈盈的,穿一身淺綠的衣服,胸前戴一隻祖母綠綴成的胸針。那容貌,那神情,儼然一個年輕時候的你。


    “小漪?!你來了?”


    她笑而不答。


    我把她迎進屋,沏上一杯香茗。


    “範叔叔,我到香港辦事,順路來看看您,也順便看看……”她禮貌地止住話頭。


    我知道,她是想說順便來看看你。


    我和她聊了一會兒——不過是應景——她們的情況其實我是了解的,詩潔每次來時都一定會談起——她們現在已經接手了所有的生意,並且做得有聲有色。


    我帶她上了樓——看你的畫,在她的要求下。在那幅我為你畫的畫像前,她逗留了很久。


    “真美……”她說,“看得出,她對你的感情亦是很親近,不枉費了你十年的悉心照顧。”


    傍晚,我送她出門。


    “慢走,小漪,以後常來。這句話我的確是出自真心。”她的言行氣度,一如當年的你。看到她,宛如你在我身邊。


    她笑嘻嘻地迴頭,眼裏帶著頑皮。


    “範叔叔,你真的沒看出來嗎?”


    我一愣。


    她笑意更濃了,終於指了指胸前的祖母綠胸針,說:“範叔叔,你也被它蒙住了眼睛。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我就不能把漪的祖母綠戴出來騙騙人?”


    我恍然大悟。


    謎底揭開了,她“格格”地笑出了聲。


    “範叔叔,對不起哦騙了你,我是漣,不是漪。昨天漪不大舒服,所以我代替她來香港談判了。因為跟客人約好的是漪前來,所以……我和她換了胸針……沒想到,所有的人都沒看出來,客人、隨行的同事、就連您也……現在漪大概正戴著我的紅瑪瑙胸針在展覽館檢查工作呢!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嗬嗬,我和漪長得真有這麽像嗎?”


    我也笑了,“是啊,你們長得很像噢!真的神仙難辨!不過,一定會有人能夠一眼就把你們認出來的——就像當初能把你母親和姨母區分開一樣——一個真正愛你,或者愛小漪的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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