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範詩潔有了迴話。


    “她問我們能否去香港一趟。”掛上電話後,漪迴房與漣商量。


    “為什麽?難道,母親到現在還是不肯迴來?”漣有些惱怒。


    “不知道,隻說希望我們能夠過去一趟——範詩潔說,母親不方便迴來。具體情況等到我們到了香港就自然會明白了。”


    半個月後,漣和漪到達香港。


    範詩潔親自開車到機場。她一身黑衣黑裙,莊重、肅殺。


    “很抱歉,令尊的喪禮我未能到場,反而還讓你們在心情如此沉重的情況下趕來香港,確實是……”範詩潔一邊開車一邊道歉。


    “沒關係。”漪禮貌地接過話頭,“現在我們隻想知道,我們的母親……”


    範詩潔抬起眼,看了看漪,又看了看漣。從觀後鏡裏。


    “別著急,我……現在就帶你們去見她。”她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車速。


    車開了很久。七拐八彎之後,漸漸又駛到了郊區。車窗外,漸漸出現一些農地和魚塘。


    “在這個村裏,我家有一棟房子——這是你們的母親最喜歡住的地方。”範詩潔對姐妹倆解釋道。


    車終於在一棟兩層的小樓前停住了。三人下車。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細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院落。小樓半新不舊,估計至少已經有七八年的曆史了。屋前一片菜地,樓後是一片魚塘。地裏有菜,窗台上有花。顯然,有人常住。


    “來。”範詩潔停好車,伸手招唿姐妹倆。


    三人一起走到門口,大門深鎖著。


    “哥!哥!”範詩潔朗聲道。


    屋內傳來響動,有腳步聲向門口方向靠近。


    隨後,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中等個頭,五十歲上下,花白的頭發和胡碴打理得整齊幹淨。戴一副金屬框架的眼鏡,眉宇間還能看出年輕時候的俊朗與帥氣。身穿一件家常的毛衣,一條燈芯絨休閑褲以及一雙普通的寬口布鞋。


    那男人一見到漣和漪,便目不轉睛。臉上隨即五味雜陳,流露出又喜又悲的神色。


    “這就是我哥——範書傑。哥,她們就是……”範詩潔介紹著雙方。


    “請進。”那男人將二人往屋裏讓。


    這是一間十分普通的房子。從裝修,到陳設,都是一個普通人家的風格。客廳不大,一排窄窄的木質樓梯通向二樓。


    “請坐吧。”範詩潔招唿漣和漪,繼續充當著主人。


    “不必客氣了,範阿姨。”漪的聲調中已經明顯流露著按捺不住的緊張與急切,“我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我們的母親……她在哪裏?”


    見二人完全沒有落座之意,正準備要上茶的範書傑輕輕歎了一口氣。


    “也難為你們會這麽心急……來吧,我現在就帶你們去見你們的母親。”他示意上樓梯。


    在範書傑的帶領下,漣和漪走進了二樓的一個房間。


    推開門,漣和漪都呆住了。


    這儼然就是一間陳列室。牆上,櫃子裏,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作。而正中間的那麵牆上,掛著的,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畫。畫中,一個女人,站在一大片花田中,衣袂翩然,巧笑倩兮。那眉眼,自然是母親無疑。


    “柳如,你們的母親,七年前就去世了。”範書傑的語氣突然變得鄭重而輕柔。仿佛房中正有人在熟睡著,唯恐說話的聲音太大會把夢中的人吵醒。


    看著姐妹倆錯愕的表情,範書傑的目光裏充滿了愛憐。


    “這裏,是她生前的全部作品——除了這一張。”他指著那張正中間的肖像說,“這一張是我畫的,她的肖像,是我的所有作品中她唯一稱讚過的一幅。”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跟我們聯絡?為什麽到現在才告訴我們?”漪問。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如果我們沒有一路想盡辦法找過來,你們預備如何?永遠不告訴我們?”


    “這是如姐姐的意願。”許久沒有開口的範詩潔突然說。


    “如姐姐說:不要告訴漣和漪,也不要告訴徐顯祖。即使有一天她們找到了你們,你們也不要說。除非顯祖去世,你們才能帶她們過來。”


    “來吧,柳如還有一些東西。是她囑咐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能夠進入這間屋子來看望她,就讓我交給你們。現在,是時候了。”


    一行人迴到樓下,在客廳裏坐下。範詩潔為姐妹倆端上了茶盅。不一會兒,範書傑下樓來,手裏捧著一隻小木箱。


    “這些,可以說是你們母親的遺物。她鎖好了,交給我,按照她的囑咐,我從來沒有打開過。”範書傑鄭重地把木箱擺在漣和漪麵前的茶幾上,“現在,你們打開來看吧。”


    箱子上,掛著一隻輕巧的小鎖。範書傑遞給漣一把鑰匙。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漣把鑰匙插進鎖孔,鎖開了,漪掀起箱蓋。


    箱子裏,有好幾件東西。


    兩枚小小的長命鎖——銀質的,一模一樣的樣式,不同的是,一隻上麵鑲著一顆紅瑪瑙,另一隻鑲著的則是一顆祖母綠。紅瑪瑙和祖母綠的光澤交相輝映著,紅瑪瑙顯得更加潤澤,而祖母綠則顯得分外純粹;兩支發簪,也和長命鎖一樣,款式質地都相同,唯一不同的,也是上麵的鑲墜——一隻紅瑪瑙,一隻祖母綠;另外,還有一方鮮紅的繡花錦緞大方帕,一隻白色信封。


    姐妹倆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麵麵相覷。


    “柳如交代說,讓你們先看信。看完了,就什麽都明白了。”範書傑道。


    姐妹倆一起撕開了那隻顏色已經泛黃的白色信封。


    漣、漪:


    如果你們能夠看到這封信,說明你們已經原諒了我,原諒了我這個“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女人。說明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我留在徐家的那本日記,已經發覺了我和你父親婚姻背後的一些隱情、一些蛛絲馬跡。而且,你們的父親,已經過世。


    那麽,也是該讓你們知道一切的時候了。你們的父親必定什麽也不會告訴你們——對於這一點,我非常確認——他是死也不會違背他的諾言的。也正是為了幫助他完成這項承諾,在我在徐家以及後來離開的所有日子裏,我對你們也都從未透露過隻字片語。然而,此時此刻,我想,是時候了。你們都長大了,應該讓你們了解整個故事了。更何況,劇中人俱已作古,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該從哪裏說起呢?這個故事,實在是太長了。畢竟,它是三個人用一生寫成的故事啊。現在由我來把它從頭到尾細細迴憶一遍,述說一遍,實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就從我的出生開始說起吧。漣、漪,你們是孿生姐妹。你們應該非常明白作為孿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的那種快樂與煩惱吧?!有一個姐姐,或者是妹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從小到大,你們就形影不離;你有的,她也有;兩人往往還能夠心意相通。對嗎?


    其實,我也和你們一樣,我也是一對孿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我有一個妹妹,她叫柳意。就和你們的“漣漪”一樣,我和她,是“如意”。


    我們一起出生,一起長大,這是沒得選擇的。我們彼此深愛著——相信,你們此刻也是這樣吧?父母對於我們倆的疼愛,也是一般無二的。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用具,一同吃,一起住。凡是我有的,她必定也有;凡是給她的,必定也會替我準備一個。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那兩個長命鎖和兩支簪子——那時我們周歲和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送給我們的生日禮物。紅瑪瑙是我,祖母綠是她。從小到大,一貫如此。很多親戚朋友甚至常常用我們身上所佩戴的是紅瑪瑙或是祖母綠來作為區別我們倆的依據——我們長得很像,很像。


    我們都以為,我們能夠就這樣相親相愛一輩子,彼此守候,彼此信賴,可是,分歧終於還是到來了。這個分歧,就是你們父親,我的丈夫——顯祖。


    顯祖當年並不起眼——他隻是你們的外公的一家絲綢店裏的小夥計。你們的外公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我們家的產業,遍布各行各業。絲綢店,隻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買賣罷了!而正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小夥計,便常常被派些跑腿的差事——比如說,帶裁縫到家裏來,或是送些新進的絲綢料子給家裏的太太小姐們,等等。


    也就是因為這樣,他認識了我們——我,以及妹妹柳意。我還能夠清晰地迴憶起顯祖當年的樣子——白白淨淨的,常穿一件藏青色的衫子。永遠謙和恭敬的表情和謙和恭敬的語調:“大小姐,小小姐……”再後來,他也會被派順便做些雜事,多半是些為我們做跟班的工作——陪著我們出門、送我們去親戚家之類的。接觸得多了,也就熟識了。我們姐妹倆開始常常有意無意地捉弄他一下子,或是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對於我們的舉動,他始終保持著一貫的謙卑與微笑。


    我對他的愛,也許就是在這不知不覺的陪伴中產生的吧。


    記得那時是春天。絲綢店裏送來了新一季的衣料,照例是派他送來的。那天,我和小意在花園裏玩秋千。瞥見他,便把他喚到麵前為我們推秋千。臨走,我半開玩笑半吩咐地說道:“春天了,該放風箏了。你會紮風箏嗎?明兒紮一隻給我們送來吧。”


    他迴答:“會紮……隻是紮得不好……”


    小意插嘴道:“沒關係,隻是樣子要新奇啊!可別跟外頭賣的風箏似的,不是蝴蝶就是金魚,俗死了!”他應了一聲,走了。


    第二天,他果真送來一隻風箏。是一隻樣子最為單調的瓦片風箏,特別的是風箏上麵寫著幾句宋詞:“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滑金釵溜,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看到這幾句,我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想起昨日,玩罷秋千,香汗淋漓……他是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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