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蔻很難得這麽聽話,在被我砸的五顏六色之後,她果然施施然走了出去,身影輕盈,表情淡然。


    著實很難讓人相信,她是被那種理由趕出去的。


    可是,趕出去又有什麽用呢,豐蔻的確對我做了那種事,采擷潤澤之處數次……


    我竟然被那個可惡的女人采擷潤澤之處數次,不是一次,而是數次!


    豐蔻究竟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和表情對我做這種事的,難道,難道她把做這種事當做一件閑暇時的樂趣和愛好嗎?


    就像命令四國進貢月光錦,隻為繡她的荷包。


    我咬著牙,忽然看見盼月端著一個小盤子戰戰兢兢地過來了,討好似地對我說道:“皇上,奴婢做了你最喜歡的桂花露水糕,嚐一點吧。”


    桂花,又是該死的桂花,誰說我喜歡桂花的,我才不要桂花!


    “我不要吃。”我惡狠狠地看著盼月端著的水晶盤子,好像那個盤子其實是豐蔻變的,正翹著唇尾對我笑。


    盼月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看桂花糕,拍了拍頭,自顧自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嚼了嚼說道:“可是今天的味道蠻好的啊,油放得剛剛好,隻蒸了一刻鍾,而且木料都是梨花木,一點煙味都沒有……”


    我實在受不了盼月這個吃貨在我麵前瞎晃,一想到她是豐蔻的忠實粉絲,我就更氣不打一處來。


    “皇上,你為什麽臉色不好看,”盼月彎下腰看了看我,“大公主說,如果皇上連桂花糕都不肯吃,就是有很煩心的事。”


    我斜了盼月一眼:“大公主大公主,她說什麽都是你的聖旨,我幹脆把你送到豐蔻府做貼身侍女算了。”


    盼月一愣,忽然眼睛一亮,抓著我的手臂問:“皇上是說真的麽?”


    我忍住胸口湧上來的悶氣,勉強微笑:“你說呢?”


    盼月煞有介事地說:“如果是真的我就會很煩惱啊,我雖然很想去大公主府,但是我也舍不得皇上啊。”


    盼月的表情很認真,我隻有兩個字送給她,腦殘。


    難道盼月就不怕被豐蔻用采擷潤澤之處數次嗎?


    我冷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如果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恐怕早就從勤政殿外的城牆一頭跳下去了。


    “皇上,”盼月忽然湊過來,扯著我的衣袖悄悄地說,“我可以帶你去散散心。”


    我一驚:“出宮?”


    盼月點點頭:“城東有一家桂花鴨,城西有一家醬菜館,城北有一條小河可以捉魚……”


    “帶我去,帶我去!”我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腦中的陰雲密布頃刻消散。


    盼月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套男裝:“這是小六子的衣服,皇上換上跟我走就行。”


    出宮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當高高的宮門消失在我身後的時候,我忽然如釋重負,雖然我在皇帝的寶座上無所作為,隻是豐蔻手掌上的傀儡,但是做傀儡也是很有壓力的。


    我籲了一口氣,豐耀國的市井之色逐漸出現在我麵前,盼月貼心地為我講解每一處景色,正值初夏,不少手藝人都拿著自家的工藝品沿河叫賣,午間日光燦爛,整條街一片熙熙向榮。


    我和盼月走到一處閣樓前,正想要買一串糖葫蘆,忽然看見前方一片熙熙攘攘,不少人蜂擁前往,我踮起腳尖,卻隻能看到黑壓壓一片人頭。


    “我們到前麵去看看。”我拉著盼月隨著人流往前擠,行了三四百米,果然看到一處高高的戲台。


    四條紅色帳幔從戲台頂端垂直而下,係在戲門前的石獅子上,周圍排了一圈敲鑼打鼓的戲班子。


    我好奇:“這是要唱什麽戲?”


    “不是啦,不是,”盼月急急忙忙小聲道,“好像是這家員外郎找女婿。”


    我眼睛一亮,這就是傳說中的比武招親麽,既然來了這麽多人,那說明這家的小姐長得很美啊。


    其實要說美人,最美的應該是豐耀帝國裏的女人們,上至皇後,下至宮婢,一個比一個閉月羞花,但是審美疲勞是始終繞不開的怪圈,如此這般美麗的仙女們,看久了,竟然也覺得無異於常人。


    不過倒是有一個人例外,她自入我的眼開始就不在仙女之列,時至今日,也不過愈發麵目可憎而已。


    啊呸呸呸!


    我怎麽出宮了還能想到豐蔻,真是噩夢!


    正在出神,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周圍的人潮也越發洶湧澎湃,盼月緊緊攥著我的衣袖,嘴裏嘟嘟囔囔在說著什麽,然而我連一句都聽不清,因為周圍嘈雜的聲音已經快要接近一百分貝。


    四條帳幔忽然飄起來遮住了最高處亭台,隻聽司儀的聲音出現在半空中:“有請明家夕顏小姐。”


    話音剛落,一位打扮如仙的白衣蒙麵女子飄然出現在廊邊,清風徐徐,她的衣袂裙裾隨風飄揚,盡管此刻正是日上三竿,卻讓人不免享得片刻清涼。


    這樣的女子,難道不是人間瑰寶麽?


    我吸了一口氣,這女子尚且這樣吸引我,何況周遭那些本就沒見過多少美女的凡間男人呢?


    隻可惜不知今日花落誰家。


    “明小姐,我娶定你了!”


    “你是我老張家的媳婦!”


    人群顯然為明夕顏起了騷動,不少男子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再看那明小姐,眼眸以下全然遮在麵紗中,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


    喧嘩過後,司儀開始宣布比賽規則,不外乎是毫無新意的鬥文鬥武,然而幾個迴合下來,勝負並不明朗,原來,明夕顏小姐想要挑選一位文武雙全的夫婿,但參賽之中文采出眾的人武藝欠佳,而精武勇猛之人卻又白目不識丁,左挑右選,大半天過去,明小姐仍然獨居高嶺。


    明員外據說曾遊曆四國,是個頗有見識之人,在兒女婚姻大事上也不拘一格,不僅突破傳統的媒妁之言,而且對自己定下的規則也敢於打破,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明老員外登高望遠,向眾人宣布道:“今日勝負難分,此乃天意,然而我決意將小女的婚事定在今日,此是人為,稍後,我會命小女拋繡球,得到繡球之人便是我明家乘龍快婿。”


    我不僅疑惑,明老員外就那麽迫不及待要把他閨女潑出去?明小姐這麽漂亮出眾,難道還愁嫁麽?


    “聽說明小姐有一位心上人,相思成疾到今年已經十八歲,再這樣下去隻會成老姑娘,所以明員外才這麽著急。”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站在不遠處,在為她兒子搶親呐喊的同時為眾人科普。


    正好被我聽見。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意外吧,很少有女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在封建禮教複雜的古代,女子能夠為自己爭取多一點讀書學習長見識的資源已屬難得,至於嫁給誰,嫁不嫁,那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有點同情明夕顏小姐了,她雖然貌若天仙,但是現在她跟一顆賤賣的大白菜有什麽區別呢?而且這菜販子還是她親爹。


    “皇……小心……啊呀,”盼月的聲音被一陣慘叫代替,不用看也知道她被人群壓倒了,我無奈地轉身想要扶她,剛彎下腰,忽然感覺頭被什麽砸了一下,我還沒來及轉頭,就聽半空中傳來司儀熟悉又驚喜八度的聲音:“砸到了!砸到了!”


    被砸到了,至於這麽興奮麽?這人的人品怎麽……


    等一下,我轉頭,手邊攥著的是一個紅繡球,盼月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用看到牛頭馬麵的語氣說道:“這,是,明,家,小姐,的繡球。”


    不用說得這麽清楚。


    事實就是這麽簡單明了,我被繡球砸到了,這顆繡球究竟是繡球還是秀逗啊,它難道沒有看到我是個女人嘛,它難道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能成親嗎?


    然而繡球是不會迴應我的,我看著繡球在我裏得意洋洋的模樣,忽然覺得額頭上在冒汗。


    我並不是擔心會被趕鴨子上架非要陰陽顛倒地娶明夕顏,而是,我不想成為眾人的焦點。


    成為焦點就意味著暴露身份,暴露身份就意味著驚動豐蔻,驚動豐蔻就意味著我沒有好日子過。


    我神智清醒,智商正常,我並不想沒有好日子過。


    然而這一顆繡球擊碎了我這個樸實的夢想,當我被明家家丁簇擁著送進明家府邸的時候,我悲傷


    地預感到,我即將迎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不久之後的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因為我毫不猶豫地拒絕娶明小姐為妻,明員外也毫不猶豫地把我告到了衙門,按照明員外的說法,我是間接玷汙了明夕顏小姐的清白,按律例,當誅。


    好在盼月夠機靈,電光石火之間給縣太爺塞了一根金燦燦的簪子,我由此從當誅改判為收押。


    我真的是豐耀國的皇帝嗎?


    我居然在自己的國土上被當成流氓關起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說出去會有人信嗎?


    可事實是,我的確穿著囚服坐在枯草堆上一整夜,腦海中不斷迴想起盼月抓著我衣袖焦急說話的樣子,她問我:“為什麽不告訴他們你的真實身份呢?”


    對啊,為什麽不告訴這芝麻綠豆的小官我是豐耀帝國的皇帝呢。


    我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努力讓所有的血液都迴流在大腦,無論我如何努力,我始終無法解決的難題是,我找不到向豐蔻解釋的合理的理由。


    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讓豐蔻知道我溜出宮來,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知道之後堪比死海的臉色,我寧願挨縣太爺幾十板子,也不願讓豐蔻把我拎到清心閣。


    不,不是清心閣,豐蔻懲罰我的法子花樣越來越多,誰知道我在她麵前又將承擔哪一項實驗職能。


    所以,不就是四麵牆,一扇窗嗎,我能熬得過去。


    其實,在大牢這種環境,就算給你時間睡覺,你也根本睡不著,身子底下是糙得鉻人的草杆子,


    手邊是硬得像石頭的窩窩頭,搭配長著青苔的水碗,這就是大牢裏的食宿條件,你能安心吃了睡麽?


    我睜著眼睛,看著月亮從小鐵窗中升了又落,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要說不餓是假的,我餓了整整一夜,滴水未沾,滴米未進,腦子一片空白,在清晨獄卒派送早飯時,我終於忍不住望了一眼那淡如清水的白粥。


    雖然沒有質量也沒有賣相,但是它是食物,值得我伸出手。


    我一手抓著木柵欄,一邊說道:“給我……一碗粥。”


    獄卒帶著寬大的帽子,帽簷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走近我,遞給我一個東西,我接過來一看,竟然是一塊白花花的饅頭。


    “你……”我想說,你真是個好人,然而這後麵的字還沒出口,獄卒就已經抬起頭,摘下了頭上的帽子。


    那眉眼,分明是喬裝過的蘭博夜。


    這下,送到嘴邊的饅頭我不知道是該咽下去還是丟出去了。


    正在我猶豫之時,蘭博夜蹲在我麵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草民參見……皇上。”


    我忍住氣不理她,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嚕響起來,蘭博夜勉強壓住嘴角的笑意,說道:“饅頭沒有毒,吃吧。”


    我瞧了她一眼,不知怎麽地,這才幾天的功夫,蘭博夜就變得和她主子那麽神似了,不對,應該說狼狽為奸才對。


    等一下,如果狼在這裏,那麽狽呢?


    我頓時冷汗沁沁:“你怎麽會在這裏?”


    蘭博夜看了我一眼,奇怪地反問:“我為什麽不能再這裏?”


    “我不知道你還在做獄卒兼職。”我沉住氣。


    蘭博夜想了想,說道:“這個全憑我高興,你的皇宮我都能來去自如,何況這小小的大牢呢?”


    我咬牙:“既然你哪裏都能去,那你到這裏幹什麽?”


    蘭博夜笑得肆無忌憚:“當然是來看你是怎樣被老丈人扔進大牢的,皇上,被親家如此對待的,


    古往今來大概你也是第一人了。”


    我把手裏的饅頭扔迴給蘭博夜:“不需要你來嘲笑我。”以為給我一個饅頭就能任意踐踏我的自尊了嗎?簡直可笑。


    蘭博夜頓了頓,說道:“要不是受人之托,我才不想空出時間來嘲笑你。”


    “受人之托,什麽人?”我抬起頭,蘭博夜明顯話裏有話。


    蘭博夜無奈地拍了拍頭:“我的皇帝陛下,豐菀嬈小姐,你還真不是一般遲鈍。時時刻刻圍繞在你身邊,生怕你有什麽閃失,生怕你受傷,生怕你難過的人,你想得起來的,有幾人?”


    我張大嘴巴,愣了半天,我想迴答蘭博夜的是,我一個都想不起來。


    我身邊,並沒有這樣的人。


    沒有人會為我的難過而難過,沒有人為我受傷而心疼,沒有人會為我生氣而寬容,更沒有人會時時刻刻記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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