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好不到哪裏去,從眉心到嘴巴,被我抓起幾條血痕,腫了起來,看上去血淋淋好不可怕。


    我腳一軟,坐到地上。


    聖琪想走近,我叫:“別過來!”


    她在不遠處蹲下,“你與阿利揚吃飯?”


    “隻是為一餐飯?”我叫之冤,“他問我借錢,還我利息,我不收,他改請客,他告訴我你也在,去到,你缺席,隻是一頓飯,我吃完就走了。”


    她靜靜聆聽,用冰桶浸濕毛巾,示意我敷眼,我一照鏡子,沒聲價叫苦,原來眼窩青紫,眼白充血,像隻皮蛋。


    我轉頭大叫:“你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報警。”


    她罵我:“你這隻笨雞,阿利揚已與我分手。”


    “就為著這一餐飯?”


    “不!半年前我與他分手,他設局引你上鉤,你至今還未發覺?”


    我不出聲,輕輕用毛巾拭臉。


    聖琪也抹幹淨血汙,找藥膏敷上。


    她把歪倒的家俱扶正。


    她說下去:“西西夏莉亞告訴我,他付她一百元,叫她做一場戲。”


    “什麽戲?”我問:“那個西西莉亞欠蛇頭錢。”


    “對,他問你借五千,很快還清,還加利息。”


    “說得不錯。”


    “他煮給你吃,載你兜風,教你跳舞,可是這樣?”


    我的太陽穴突然劇痛,雙眼睜不開來。


    聖琪說下去:“然後,問你借一萬,但,很快又歸還--”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


    “利息更豐富,於是,你倆更加親昵(此處有一字打不出,是:日+匿,暫用昵字代替),第三次要五萬,你躊躇,但是終於慷慨應允,這時,大半年過去了,你倆關係已經十分緊密,果然,他沒有令你失望,他居然也全數歸還。”


    我聽得混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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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他要二十萬急用,一個投資好機會,三個月可獲利一倍,你信任他,一半是因為利息太過豐富,你心起貪念,於是,你把款項拔到他戶口,接著,他消失了。”


    我吞下一口涎沫,雙眼瞪得銅鈴大。


    這時聖琪的聲音變得十分輕柔,“我把你打醒沒有?這是江湖上騙子最常見伎倆,叫做引人放彀。”


    我臉色煞白,“你怎麽知道?”


    “因為,”她的聲音更加輕俏,“他用最後一次借了我二十萬,人世間隨即失去影蹤,我再也見不到他,經過數月時間,終於自西西莉亞口中,知道他重施故伎,找到你這隻綿羊。”


    我羞愧著垂頭,雙手簌簌抖。


    “他煮什麽給你吃,可是韃靼牛排與蘇瑟班戟?唉,味道可是一流?”


    我緩緩自地上爬起。


    聖琪說:“我們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


    聖琪說:“對不起,家亮。”


    我背脊被汗濕透,“是我不好。”


    我們到診所,醫生驚問:“發生什麽事,可要報警?”


    “我們自樓梯摔下,沒大礙。”


    “兩人一起?”


    “是,我倆節食過度,頭暈腳軟。”


    “這處需要蝴蝶膠布,險些要縫針,你,要用膠水粘合刮痕,這是什麽所傷?像貓爪。”


    醫生教誨我們飲食要合符營養,然後放我們離去。


    聖琪拉著我的手,“好嗎?”


    我出不了聲。


    “王旭是個好人,你碰到他十分幸運,凡事都有犧牲,你別貪玩,你不懂得玩,也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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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臉帶脖子漲得通紅。


    她說:“至於我,我有自知之明,性格控製命運,我濫玩,但快活似神仙。”


    “聽講你也在貯錢。”


    “誰說的鬼話。”


    “聖琪,或許,你找到家人,心神會安定下來。”


    “家人。”她淒涼地看我一眼,“我唯一的家人是你。”


    她說得真,我隻有對她才會說出心底願望,她對我也是。


    我連見到母親,臉上肌肉都迅速扯緊,擠出笑容,不敢添亂,作為一個單身母親,血肉之軀,她已經做得夠多夠好,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負擔。


    這是聖琪說:“你看我倆,宛如丐婦。”


    我勉強說:“不,你永遠是美女。”


    她唏噓,把手是電話上照片給我看,她穿低胸小束腰上衣,伏在露台上,臉寵四側都是玫瑰花,那正是阿利揚的住宅。


    “不知怎地,我老是重看這批照片,很漂亮可是,自知以後很難拍到這樣明媚笑臉。”


    我輕輕說:“振作一點。”


    “我想念與他日夜糾纏的日子,倦了睡,醒了吃,厭了玩,無憂無慮。”


    “那麽,忘記那筆款項,叫他迴來。”


    可是聖琪搖搖頭,“他已有別的目標。”


    “那麽,你也找別的阿方素,彼埃杜魯。”


    “我太累了,家亮,我很心澀。”


    我帶她迴家,給她一碗雞湯。


    聖琪說:“你總把雞腿留給我。”


    “你是客人。”


    “你與你母親都善待我。”


    “還有李叔,他是正經人。”


    聖琪答:“一個人一口氣可以數出三個好人已不容易。”


    我用熟雞蛋敷眼,“這土法到底可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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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家亮,我沒想到我出手如此狠毒,由此可知我心中一直妒恨你,家亮,比起我,你什麽都有。”


    我微笑,“老實話真可怕。”


    “王旭怎麽不在?”


    “他忙工作,他又說他又老又醜,若果沒有事業撐住,沒人會看他一眼。”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刺。”


    我說:“聖琪,你本姓於。”


    “於,於聖琪。”


    “聖琪,世上有許多領養兒都可以健康成長。”


    她笑了,“家亮,我像不像哥賦派女性小說中主角?漂亮悲慘,命運不濟,可是似有特殊魔力,能夠克服種種困難,終於幸福收場……”


    “聖琪,我覺得你應當尋找生父。”


    “不必了,”她搖頭,“家亮,你也不要多此一舉。”


    第二天早上,她向我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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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一隻信封塞到她手中,她說:“別擔心,我有零用。”


    “聽說你開了一片小店。”


    她看到我脖子,“你還戴著我的雙翼標誌。”


    “你背上妖冶紋身依舊在?”


    她忽然舉手剝掉上衣,轉過身子。


    那紫藍色巨型雙翼在乳白肌膚上鮮豔奪目,任何人都會想伸手輕輕撫摸。


    她穿迴上衣,“再見,家亮。”


    我與她緊緊擁抱。


    很難想像她進門時我倆曾經血拚。


    聖琪在我枯燥平凡的生活裏添增刺激顏色。


    我沒想到阿利揚還會再找我。


    他在電話中輕輕說:“還沒教會你跳阿根廷探戈。”


    我並不生氣,我若不貪心,他就騙不倒我。


    “有什麽事嗎?”


    他並不知道聖琪已經拆穿他。


    我問:“聖琪好嗎?”


    “我與聖琪已經分手,現在我是自由身了。”


    他幾時試過不自由呢,沒有良知的靈魂永遠自在。


    “家亮,我找你有事:我一個親戚有病要到加州醫治,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周轉一下,兩萬美金。”


    我輕輕問:“不是說,隻借一迴嗎?”


    他笑,“我願付利息。”


    我歎口氣,“隻此一迴,我們說好的,再見,阿利揚。”


    “家亮,那麽,不借好了--”


    我已經掛上電話。


    不見得兩姐妹都得上同一浪蕩子的當。


    多謝聖琪一拳打醒了我。


    王旭迴來了,不知怎地,比起往日,他更加疲倦。


    我說:“你身上有飛機艙空氣清新劑氣味,不如淋浴。”


    他已經倒在床上熟睡,我替他剝下皮鞋襪子。


    王旭唿嚕打鼾,口氣重濁,我替他衝了一杯果子鹽放床頭。


    中年了。


    他同我說年近五十,身體會發生奇異變化,皮膚漸欠彈性,心緒極難集中,隻得清晨三兩小時真正可以做事。


    對他,世上最窩心之事,不是未婚妻送上香吻,而是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二十小時。


    我在書房工作台,他睡到下午才起床,“肚子餓,煎兩隻荷包蛋給我。”


    我連忙說:“你先漱口。”


    “不,我還想睡。”


    我見他如此邋遢,不禁駭笑。


    他三扒兩拔用麵包蘸蛋黃吃,狂喝一杯黑咖啡,混身酸臭,又躺迴床上。


    我連忙迴到自己那一半蝸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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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數年來我倆距離越來越遠,我坐在安樂椅上想,似乎已無必要結婚。


    這話不好說,可是總得趁早說。


    第二天由他過來把我叫醒:“家亮,幫我剪發。”


    我答:“王先生,不如我陪你出去剪,款式整齊些。”


    “不,我不耐煩外頭人雙手。”


    “王先生,你越來越怪。”


    他卻說:“家亮,我決定退休。”


    “喲,這是好消息。”


    “公司交給你,我做太上皇。”


    “不,”我邊用電剪邊說:“我才不做承繼人,你退,我也退。”


    “我在南鹹頓找到一幢重建十八世紀大房子,你會喜歡,看。”


    他讓我看照片。


    我靜靜翻閱,打個冷顫。


    房子總麵積約七八千平方尺,對那時的人來說,還不算最大,可是從屋子一頭走到另外一頭,足足五分鍾,如果兩個人住進去,一整天可以不碰麵。


    太寂寞了。


    “你不喜歡?”他問:“喲,小心我耳朵。”


    “對不起。”我收起剪刀,“地方太大了。”


    “可以多養幾個孩子。”


    我微笑,我怎麽沒想到。


    “家亮,別浪費時間,要不,做事業,否則,做母親。”


    “你忙著教訓我,累不累?”


    我幫他抖清身上碎發,他總算跑去淋浴。


    然後,我們到一間上海館子吃午飯,他一邊讀當天日報,對,他不再看我。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待遇同從前是不能比了,但,我知道他仍然愛我。


    他忽然放下報紙說:“家亮,要是你喜歡,我們也搬到夏威夷大島去。”


    我看著店外一輛偉士牌機車駛過,後座女乘客把臉貼緊司機背脊,頭上絲巾飛揚,噗噗噗往前邊彎角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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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目光轉迴,才發覺王旭看著我,“什麽叫你想得出神?”


    我垂頭答:“有種小小用電的機車十分可愛,又夠環保。”


    “小亮,你長大了,你有事瞞我。”


    “我肚皮全透明,沒有事你的法眼看不到。”


    “你在想什麽?”


    “我不去大島,我也不去南鹹頓。”


    “你喜歡何處,全世界,任你選擇。”


    我低聲說:“達爾文在廿二歲那年,登上獵犬號,自倫敦出發,南下探險,搜索生物進化資料,他去到加拉佩哥斯群島,又往馬達加斯加,再到極南的火地島,結果他發覺,島上動植物與大陸上完全不同,因島上獨有環境影響了生態進化,他把這理論叫做適應環境以便生存。”


    王旭耐心聽我說完。


    “我自幼孤獨,有時淒苦,我心也像一座孤島,思想與人家有異。”


    王旭說:“你是馬達加斯加。”


    “或是澳洲,你見過鴨嘴獸嗎,王先生,全世界都沒有的怪獸,我幼時有一隻鴨嘴獸毛毛玩具,自國家地理雜誌訂購,愛不釋手。”


    王旭說:“王太太,我就是喜歡你獨特之處。”


    “王先生,既然你已叫我王太太,我們不忙結婚。”


    他吻我的手,“王太太,一切聽從你那小顆鴨嘴獸之心。”


    我感激流涕,我隻想爭取多些時間看清這世界及自己的意欲。


    他說:“那麽,我請人裝修南鹹頓那間屋子。”


    我啼笑皆非,“不不,我不要那種丁是丁,卯是卯,客人進門先坐到偏廳稍候,然後到圖書室詳談那種房子。”


    “你要什麽?快給指示。”


    “一個庭園,棘杜鵑與流浪玫瑰攀滿牆,雙木門一推開,一條長廊,直看往碧藍色海裏去,海鷗與白鴿在露台爭食……”達爾文的世界,“植物上爬著各種昆蟲。”


    王旭看我一眼,“我會叫設計師配合你口吻,做得現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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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歎口氣,他當然不耐煩聽我細說,我們已經是非正式王先生與王太太了。


    “過兩天我們過去看看那房子。”


    第二天聖琪找我:“小亮,來我店參觀。”


    “把地址告訴我,我三十分鍾後到。”


    “我來接你。”


    “兩姐妹,這些禮數可全省下。”


    我買了水果鮮花到她店裏,小小門麵,用玻璃及鏡子小磚瓦做裝飾,店裏用藕色絲絨桌椅,櫃枱隻擺放數十件樣品,做得比從前更加精致。


    聖琪有客,她抬頭朝我招唿,示意我坐下。


    那對客人是年輕男女,女客的頭一直擱在男伴肩上,長卷發異常嫵媚,從身後看就知道是個美女。


    他們已經挑了好幾件首飾,可是聖琪告訴他們:“這一件需訂做,嗯,要個多月呢。”


    忽然那女子轉過頭來,看著我輕輕一指。


    我一低頭,看到我脖子上的雙翼項鏈。


    聖琪立刻趨近低語:“可否摘下?顧客至上。”


    我代她高興還來不及,立刻除下,雙手奉上。


    那女客愛不釋手,說了幾句話。


    我知道她想我轉讓,我老遠向聖琪點頭。


    我低頭翻閱店內目錄。


    忽然有人走近,“這位小姐--”


    我抬頭,嗬,他就是那個千依百順的男朋友,我會心微笑。


    他說下去:“謝謝你割愛。”


    我連忙答:“不客氣。”


    他付了賬,被女伴拉著出門。


    聖琪也向我道謝:“不好意思。”


    “哪裏的話,現在,我看中什麽,就可以取走,可是這樣?”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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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籲出一口氣,“那嬌縱女看也不看我們。”


    “有人愛的女人,都是小世界裏的皇後。”


    她斟出咖啡給我,“你看,小亮,我安頓下來了。”


    “他們似欣賞你的作品。”


    “他們即將結婚,想選擇特別一點的禮物給伴娘伴郎,伴郎們說要我的作品。”


    “我代你高興。”


    “你喜歡哪一件?我補還給你。”


    “我喜歡達利用藍寶及碎鑽鑲的眼睛。”


    “太怪異了。”


    “聖琪,不會比骷髏骨更怪吧。”


    “我送你一顆紅心。”


    “我不要,那多俗。”


    她給我一條項鏈,可不是一顆琺瑯製瘀紅色心,當中一條細碎斜裂紋,我低唿:“破碎的心。”


    “我還有滴血的心,你要哪一顆?”


    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不,我的心很堅強很好,謝謝你。”


    我在櫃枱瀏覽一會,“就這一條項鏈吧。”


    墜子是鐵絲網上小小一個扣刺。


    “你心中有條刺。”


    我瞪聖琪一眼,“不要了。”


    她與我擁抱一下,這時,又有客人進門。


    我說:“改天見。”


    她把一隻耳環交我手中,我一看,一枚釘子,隻一隻,我順手戴上。


    那個搖擺歌手模樣的男客走近細看,“太漂亮了,可否讓我?”


    我隻得再次除下,空手離去。


    天下毛毛雨,我在對街小檔買了一隻熱狗吃,什麽再鹹頓大廈,如此自由自在到老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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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迴家,我睡得很好,知道聖琪生活妥當,是我至大安慰。


    過些日子我與王旭去看那所房子,真奇怪,卻一見鍾情,原來原先它不是一幢住宅,它是一座驛站,對,讓馬車停下給馬匹及旅客休息進食的地方。


    我問:“空地麵積有多大?”


    王先生迴答:“七英畝,十分寬敞幽靜,將來土地用途更改的話,你會賺大錢。”


    我說:“溫哥華有一座對牢湖泊的葡萄園,也佔地七英畝。”


    “我不是酒農,你呢?”


    我不出聲,屋子隻剩一座殻子,一切設施需要全部修複。


    本來,媽媽最能幹做這個,可是,她的品味多少過份女性化。


    “我請了一位設計師,你可與她談談,咦,他來了。”


    我看到一輛路華車飛馳而來,停在石子路上,一個年輕人下車。


    王旭迎上去,“鄧誌一你好,這是餘家亮,屋子歸她所有,你與她溝通便行。”


    那年輕人抬起頭來,我一怔。


    他便是先前在聖琪店中偶遇那個千依百順的男伴。


    我笑出來,“幸會。”


    他忽然如釋重負般唿出一口氣,像是放下什麽事似,他說:“設計圖都帶來了。”


    這時王旭去聽了一個電話,他說:“家亮,我有事迴酒店,車子留你用。”


    我隻得點點頭,“不過,你叫司機送你,我可乘取先生車。”


    王旭揮手匆匆忙忙離去。


    “餘小姐,這邊。”


    我輕輕說:“叫我家亮便可。”


    他找到一張木搭的臨時工具桌,把圖樣與手提電腦放上,問:“告訴我,你喜歡什麽設計。”


    我正在想,他到路華車去取來一隻暖壺,為我斟出一杯牛奶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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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邊喝邊說:“木地板,經滾跌處理裂紋大理石,白色牆壁,隱蔽天花板,如果用燈,請替我找天然晶石吊燈,家俱需簡單舒適,兩個人住,兩張椅子即夠。”


    “客人呢?”他微笑。


    我說:“我已經講完,你請自由發揮。”


    “我猜想牆上也不必掛畫?”


    我答:“如果有蒙納的荷花池,誰會介意,否則,就留白好了。”


    他說:“你喜歡空間,我明白了。”


    我點點頭。


    “不怕寂寞?”


    “我自幼學會自處。”


    “悠然自處是一種藝術,有何秘決?”


    “時時孤獨,便自然學會。”


    他感慨,“很少有你這樣寬容的年輕女子,涵養有時隨年紀增長,有時不。”


    “你太誇獎了。”


    “我知道有些太太可以對丈夫外遇不問不聞,你將來,可能是那種大方的妻子。”


    我忽然大笑,“是,我會一聲不響辦妥離婚。”


    鄧誌一道歉:“對不起,我太放肆了。”


    “你的未婚妻似乎還得嚴加管教呢。”


    他不作聲,過了一會,他說:“我已解除婚約。”


    什麽?伴郎伴娘都已選妥,可見貼子已經發出,到了這個地步才悔婚,多麽尷尬!


    “現在,她兄弟要追斬我。”


    我輕輕說:“這是最低限度需要付出的代價,”我停一停,忍不住好奇,“發生什麽事?”


    “性格上有不可諒解的分歧。”


    “怎麽會到最後階段才發覺?”


    “臨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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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貼怎麽辦?”


    “我會派人一張一張收迴。”


    “一共多少張?”


    “不很多,百多人。”


    “以後,那位刁蠻小姐可能做人。”


    “我對她不起。”


    “對於這種奇恥大辱,她如何應付?”


    “她迴亞洲探親,可能一年半載不迴來。”


    我想她會盡快同另外一個條件優秀的男人結婚,平息話柄。


    咖啡涼了。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我尚未迴應,王旭的電話找我:“家亮,你自己吃飯吧,我被一班日本人纏住。”


    鄧誌一問:“到舍下便飯可好?”


    我意外,“你會烹飪?”


    “現代男子,非得會煮幾個菜,才討得異性歡喜。”


    我哈哈笑,“別說得那麽可憐,我也會入廚。”


    他用車把我載到附近大學區,指一指公寓:“三樓。”


    公寓用舊貨倉改建,保存原有木梁、紅磚,進門有個天井,巨型瓦盆裏種著高達七八尺的仙人掌。


    此外,玄關還擱著一輛摩托車與爬山腳踏車。


    沒有家具,隻有工作台與一張椅子。


    “你睡什麽地方?”我詫異。


    “睡袋。”他指一指角落。


    “坐呢?”我忍不住笑。


    地板角落有一張大沙發對牢大電視及音響設備。


    我嗬哈大笑,王旭找對了設計師。


    不過他的廚房設備齊全,竟擁有三十多種香料,我自告奮勇,“我做芙蓉蛋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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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就是奄列?”


    我在冰箱找到海鮮材料,取過大蝦切段加火腿粒和些許芹菜、若幹蔥花,加蛋炒了起來。


    我故意把蛋皮煎焦,又加上幾滴老抽醬油,香氣撲鼻。


    我說:“可以送飯或淨吃。”


    填飽肚子,容易說話。


    他捧著一隻青花大碗吃得碗腳朝天,見我在衝普洱茶,又連聲叫好。


    “你怎麽知道該喝這個茶?”


    “你廚房貨色齊全。”


    他前未婚妻應當十分滿意才是,但是,那刁蠻女可能長期節食,隻靠梳打水與梳打餅幹維生。


    他沒有再提他的前頭人,這是優點,丟下她,已經十惡不赦,再振振有詞訴說她不是,就當淩遲處死。


    我們談一會設計細節,我始終沒告訴他我是半個行家。


    隨後,王旭電話到了,“我把日本人交給旅行社代表,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古哈斯博物館。”


    “廿分鍾後我到門口接你。”


    鄧誌一看牢我,“我差些忘記你是別人的未婚妻。”


    “是,我與王先生相識已近十年。”


    “那你莫非八歲就認識他。”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鄧先生。”


    “就如此?”他失望。


    我也有點惆悵,可是,再踏進社交圈是要付出代價的。


    連粉蝶聖琪也漸漸動了歸家念頭,可見歡場風險有多大。


    我與他道別,朝對麵轉角的古哈斯博物館走去。


    在門口站一會,王旭就到了。


    “你心情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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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握住他的手,“我們結婚吧。”


    “嘩,又轉變心意。”


    “婚後,每天晚上說句‘親愛的早點睡’便是一日,多麽逍遙。”


    王旭笑出來。


    “約會甚苦,老中青三代女子都渴望被異性追求,實則苦多樂少:他明天會不會來,他的愛還在不在?主動還是被動?他忽然冷淡又該怎麽辦……整個世界的動力被荒廢。”


    “可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樂,我愛上我之際你還不知道,你把我當老師,同我說,有人害你落淚,我 心中酸甜苦都有,對,那人呢?”


    我反問:“誰?什麽人?”


    王旭說:“大概要等六十歲才會再度想起他姓甚名誰。”


    我沉默下來。


    “與設計師談得怎樣?他是我老友之子,朋友都早婚早結果子,子女們均已出身,誌一是個藝術家,工作不很專一,但光芒四射,不易找到他呢。”


    我點點頭,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迴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頭還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好,如果你悶,馬上與我會合。”


    “不是說好要退休嗎。”


    “公司已停止接收新合約,並且準備轉讓股份,其中百分之十五打算贈予老夥計。”


    我靜靜聆聽。


    “有人做到八十也不累,我卻後勁不繼,不算好漢。”


    我微微笑,“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


    他伸後輕輕撫摸我麵孔,“我決定做家庭男,背一個抱一個在廚房煮飯。”


    他與司機攜簡單行李離去。


    這個半生勞碌的人終於想退下來,我代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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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家我打開電腦仔細做手頭工作,軟件用熟了真方便,不像母親那一代,圖則參考書攤滿一屋,到政府部門找資料得派一名助手整日輪候,現在工作可真事半功倍,還空出時間聽音樂讀新聞。


    可是有人真不願讓我閑著,有人生事。


    鄧誌一他追上來。


    我覺得奇怪,為什麽追緊穿著保守衣裳老土的我?


    我打開門,“我是別人的未婚妻。”


    他笑,“你別誤會,我順道路過找朋友聊天。”


    “你打算聊什麽話題?”


    “請來看裝修進度。”


    啊,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原來是為著公事。


    “我在一個拆除的公眾碼頭搬走許多舊木材,打算如此這般運用。”


    我低頭看圖樣,隻見他在一條梁木底裝上四隻巨型橡皮輪子,它便成為一條四人可坐的長板凳,我笑起來。


    正在開心,忽然發覺他在我身後幫我結上一條項鏈,我用手按住。


    “這是什麽?”我不想接受禮物。


    一看,原來是聖琪從我手上取迴轉售給他前未婚妻的雙翼銀項鏈。


    “咦,”我詫異。


    “物歸原主。”


    “我自然高興,可是,你怎麽討迴?”


    “婚禮取消,禮物統充退迴。”


    我失而複得,份外珍惜,“謝謝你。”


    “我明明鍾愛這件飾物,當日為何割愛?”


    “聖琪不想得罪顧客。”


    “君子成人之美。”


    “說得我太好了。”


    他看著我,“很配你;你即將振翅欲飛。”


    “是,飛進育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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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你與王先生感情很好。”


    “我們是老夫老妻,一舉手,一投足,已知道對方想些什麽。”


    “是一種慣性的舒適,沒有意外,沒有驚喜。”


    我看著他,“請勿輕視細水長流寶貴感情。”


    “當然不。”


    我說:“你懂什麽,你隻會--”我住口。


    “你呢,你難道沒有一絲躊躇?”


    我正覺尷尬,聽見門鈴響起。


    我有第六感忽然覺得寒毛直豎。


    這會是誰?


    我才站起來,誌一已經代我去開門。


    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隻見大門蓬一聲被人踢開,那人閃進屋內,一雙血紅眼睛瞪著我倆。


    我退到牆角,大聲吆喝:“誰?”


    電光石火間我認出了她,她已從明媚女變為瘋婦。


    那個刁蠻未婚妻,是她找上門來!


    這時的她頭發打結,臉容幹枯,雙眼布滿紅絲,她穿著黑袍黑褲,揮舞手足,最可怕的是,她一手握著一管槍。


    我內心叫苦。


    她咬牙切齒,口角噴著白沫,“鄧誌一,你站出來!”


    誌一緩緩走近,他還算鎮定,“茱莉,你怎麽找到這裏來?”


    我這時才知道她名叫茱莉。


    “是,”她說:“我知道你在這裏,鄧誌一,我倆是大學同學,認識了六七年,已訂下婚期,你一眼看見這女子,就被她勾了走,你對不起我。”


    我靠著牆,忽然覺得諷刺可笑,我不也對鄧劍華說過同樣的話,痛恨他見異思遷?


    “鄧誌一,法律放縱你這種壞人,我隻好親自動手。”


    鄧誌一緩緩走近,“你放下槍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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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動,反正我以後再也抬不起頭做人,我整天整夜聽見背後有人對我發出吱吱訕笑聲,我睡不著吃不下,我--”她眼淚汩汩流下。


    我不出聲,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鄧誌一哀求,“茱莉,未來還有很長一段日子,請為自己設想。”


    “不用多想了,”她指著我頸上銀項鏈,“那是什麽?”


    茱莉忽然微笑,我知道不妙,她如果一直哭泣,我倆還有得救,此刻,她神智分明已經不清。


    她舉起手槍瞄準我,隻聽得輕輕啪一聲,我左肩已經中槍,血自深洞冒出。


    說時遲那時快,鄧誌一連忙撲到我身前保護我。


    他把我拉跌在地,伏在我身上。


    我又聽到啪啪兩聲,卻不覺疼痛。


    鄧誌一輕輕說:“家亮,真對不起。”


    我掙紮看向門口,隻見茱莉也倒地,一臉是血,我慘叫一聲,奮力抓住手提電話報警。


    一隊警察迅速撲至。


    隻有我一人神智清醒,誌一與茱莉躺在血泊中昏迷。


    我連聲叫苦:千萬別死,拜托別死。


    警察報告:“三點八口徑藍星手槍,共發五彈,男子腹部中兩槍,甲女左臂一槍,均無生命危險。”


    “兇手呢?”


    “兇手乙女瞄不準自身太陽穴,隻屬擦傷,震栗之餘昏闕。”


    我坐在一角喘氣。


    “三角之戀爭風傷人?”


    我不出聲。


    “小姐,即使無生命危險,也可能造成終身殘疾,醫院病床擁擠不堪,你們卻還要添亂。”


    一輛救傷車載他倆,另一輛載我。


    鄰居統統出來觀望,我無地自容,羞愧至死,頭垂到胸前,但我一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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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為我在醫院錄口供。


    我說:“不是你們想像那樣:隻是玩槍失火。”


    “餘小姐,你不起訴,警方亦有保護市民責任。”


    “我的左臂--”


    “哼,即使是擦傷,你也不見一大片皮肉血管及神經,留下疤痕不說,肌肉運作許成問題。”


    “為什麽不痛?”


    “以後每當陰天發風,你會痛個瘋,那女子為何開槍?”


    “玩槍走火,以後再也不敢了。”


    另一個警察走進來,“男方也講同樣的話。”


    “疑兇呢?”


    “她似啞巴般不出聲,已召心理醫生。”


    “這三人可有家長?”


    “他們早已成年。”


    “看上去都像十多歲。”


    “他們現在似乎已互相諒解。”


    諒解?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我隻通知聖琪一人。


    聖琪一走近病房便倒抽一口冷氣。


    她坐到我身邊,讓我靠住她肩膀,抱住我的頭,“發生什麽事?”


    我不出聲。


    實在太過羞愧,難以啟齒。


    “把我當心理醫生,慢慢說。”


    我抱著她的腰,“我沒有生命危險。”


    “王旭在哪裏?”


    “千萬別告訴王旭。”


    聖琪何等聰敏,她立刻說:“是因為有別的男人。”


    我緩緩把事情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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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變色,“就是我店裏遇見那個刁蠻女?真看不出來,原來事情因我而起。”


    “不,聖琪,他是我的設計師。”


    “我以為我才是魔女,家亮,你真瞎了眼,我遭遇雖奇,卻不致有人對我動刀動槍,我服了你。”


    我不寒而栗。


    “醫生說你地複元,你別擔心,有我陪你。”


    我問:“她從何處得到武器?”


    “你有四十五美元嗎,隻需到船街站十分鍾,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要假證件,則往艦街,藥物,在小艇路。”


    “你都知道。”


    “她一定很愛他”聖琪說:“我,我還是愛自己多一點。”


    是嗎,可是她口口聲聲說因為無法抬起頭做人……我歎氣,這時還說什麽我是人非,要不循法律起訴,要不噤聲。


    聖琪說:“那樣大情大聖,我自愧不如。”


    我們不停唏噓。


    這是醫生進來,“餘小姐,鄧先生想見你。”


    我搖頭又擺手,“我以後都不想再見這個人。”


    醫生點點頭,“警方問你可有話想說?”


    “我的好朋友在這裏,我隻想出院。”


    護士說:“你出院後得每天迴來複診。”


    “沒問題。”


    “那你隨時可以離去。”


    心理醫生放下名片,他姓阮。


    聖琪忽然問:“另外一名女傷者呢?”


    “她已轉往精神科。”


    聖琪又問:“她的家人--”


    “奇怪,你們都沒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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