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聊平燁燭……”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卑鄙地後退,將永遠夾在他們中間的那些戲劇中的人物拖出來,當做稀爛的窗戶紙,固執且膽小。


    “不聊我的戲?”周沉輕輕地詢問,那語言低沉輕柔,像一陣暴雨前輕柔的風,夾雜著難以言明地,沉重地威脅。


    隨著這山雨欲來的風,賀執的右側側肘被牢牢抓住。


    賀執怔愣,短暫的尷尬與猶疑盡數消失,變作自嘲般的理所應當。


    周沉一直是盤踞在他周圍的困獸,牙齒尖銳,指爪有力,從重逢時他的心跳動那一刻起,他就被巨蛛織起的網籠罩。


    這場戲,他與周沉無論如何都要將它演完。


    喜燭滅了一半,稀稀落落的火苗時大時小,堅強地飄搖。漸弱的火光裏,握住他右臂的手掌越來越緊縮,如同獅子逐漸咬合的利齒,獵物的脖頸無措地躺在其中,等待命運降臨。


    冷風穿堂,周沉鼻尖的清甜不舍不棄地遊弋,近乎飄散,卻又久久不息。


    他們的主人有雙漂亮的閑散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著他,燃起一捧火。


    “再抓就要骨折了。”賀執抓住周沉的手腕,指尖陷入,在周沉皮膚上留下五個深淺不一的凹陷。


    他說:“那我們就來聊聊賀執與周沉吧。”


    第115章


    機械運轉的嗡鳴聲漸漸停歇,記錄影像的攝像機屏幕變得漆黑。木門吱呀著關閉,傾瀉的天光收縮消失,被隔絕在陰暗的祠堂外。


    賀執不記得他和周沉是什麽時候滾在一片紅綢裏的。


    周沉走向他,路過楹柱時,勁瘦的手指攥住垂下的紅綢,布匹舒展的線條變得緊繃。那些綢緞隨著“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自高高的匾額砸下,與蒼勁古樸的大字分開,變作裝點幽魂的飾品。它們由蒼白的手握著,堆疊在周沉身後,而後被緩慢拉長,無聲遊走,


    像慢慢,


    慢慢靠近的紅色蟒蛇。


    或許是“賀執與周沉”不配擁有心平氣和,推心置腹的長談。


    那些紅綢漫上手腕,繞過他腰側,變作身下散開的毯子時,賀執沒覺得恐懼,也沒覺得慌亂。


    他倚靠著那口大紅棺槨,半躺在青磚地上,磚石棱角隔著綢布依然清晰。


    “這麽聊?”


    “嗯。”周沉的手撐在地上,手臂卡在側腰,沒有絲毫要放手的痕跡。


    “周導,你真的挺變態的。”賀執撇撇嘴角,默許了周沉的行為。


    他們的確需要肌膚相親,互相握住命門,才能讓語言擠過紛亂的情緒,表達該有的意思。


    賀執收迴心神,整理方才憋在喉口的話,良久他有些訕訕地說:“我還是要聊聊劇本。脫離劇本,我就看不清你了。”


    若不是蕭正陽告訴他劇本是分析周沉的鑰匙,恐怕他與周沉糾纏至死,都隻能是一團難以解開,打成死結的亂麻。一把火燒幹淨是他們唯一的結局。


    周沉把自己藏得太深,就算刨開挖碎了,也不見得就能看到端倪。


    賀執心思浮動,周沉卻意外地好說話。他用手指纏繞綢布邊緣的雜線,說:“可以。”


    “你願意和廖嘉宇一起拍這部片子,是因為在平燁燭身上看到了自己嗎?遭逢巨變,璀璨未來變夢幻泡影,你們都像悶葫蘆一樣憋在繭裏,養蠱一樣。”賀執抬了抬手臂,手腕上的束縛輕輕淺淺,隨意一掙就能脫開。


    可周沉還是把那些被風吹得發冷的綢緞繞在上麵,就像是隱隱約約地懇求、期待他千萬,千萬別離開。


    賀執心裏一怔,想要摸周沉脖頸的手躺了迴去:“陳酉萍也是,你在創作裏找共鳴。把真實的自己撕扯成碎塊,藏在劇本裏……”


    “嚇到了?”周沉看向賀執,他的言語極少,極輕。


    從他們開始“聊聊”起,賀執覺得周沉便成了蛛網上蹲守的巨蛛,他仔細固執地觀看獵物,隻等露出破綻。


    賀執終於沒忍住,右手輕易地脫開紅布,在周沉眼瞳微縮,身體緊繃的瞬間將手掌落在周沉的脖頸處,緊緊貼著。從耳根,到下頜棱角,再到脖頸與肩部連接的弧線。指節依著弧度彎曲,貼合在發涼的皮膚上,時間仿若停滯了幾秒。


    賀執的動作小心繾綣,周沉吊起的心神沉沉落下,他朝左邊偏了幾分,給那手掌讓出位置。


    他的獵物一點沒有害怕恐懼,隻是扯起嘴角向他挑釁:“嚇我你還差得遠。”


    張牙舞爪,姿態肆意。周沉心尖發癢,他抽了抽鼻子,隻覺空氣中的甜膩氣味有些過於濃了。


    “那在《追兇》裏,藏了多少個你?”賀執問完,數著自己的猜想,“柏雲陽是你,沈晗昱也是你。童微婉呢?宋元呢?”


    “你想聽?”周沉問。


    賀執點頭。


    “那我告訴你。”


    賀執的手掌在周沉肩頭握緊,把那處皮膚暖得有些發燙。他豎起耳朵,聽他從深海蚌殼裏好不容易撬出來的秘密。


    “柏雲陽在窗口長久地駐足,他桌前擺著一杯清苦的咖啡,倒映著他空洞的瞳孔,瞳孔裏裝著一個小小的,扭曲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沈晗昱。柏雲陽自小活在虛浮的錢權之中,周身一切虛偽經不起推敲,像汙水潭上被人刻意鋪滿的幻彩泡沫。此刻他眼瞳中的真實的小小倒影,是讓死潭泛起漣漪的雨滴。觸碰他,擁有他,將所追求的拉下神座,與疾苦一同行走,然後見到我……救贖我。”


    《追兇》番外:柏雲陽裏的段落。由周沉念出來,注入了屬於承舟的靈魂。


    賀執靜靜聽著,一字一句從耳朵入,鑽入五髒六腑,變作另外一副場景。


    承舟在異國的狹小房間裏,孤燈一盞,筆尖似利刃。他寫著柏雲陽,喉口在泣血。他的家庭、事業、愛情比柏雲陽深陷的聲色犬馬還要脆弱可笑,所有人聚了又散,沒有一個真的喜愛他,可以交托。


    他瞳中倒映的小小的,扭曲的影子,甚至不在熙攘人群之後,不會見到他,救贖他。


    “你是這麽想我的。”賀執沒有疑問,隻是陳述我知道了。知道了承舟為什麽在《追兇》裏放置一個這樣孤苦、肆意的角色。周沉是柏雲陽的思想,欲求柏雲陽的行為。


    “下一個。”賀執說。


    他總要把他的周沉,他的承舟掰開揉碎了,才好把爛成一團的情人抱在懷裏,慢慢修複。


    “小鎮的春季帶有涼意,冬日未盡的嚴寒藏進枯枝敗葉,散落在角落。沈晗昱帶了一束翠菊,細雨落在石碑,讓淺灰變作深灰。他總會來看看柏雲陽,他們被‘耳語’牽扯行、捆綁,即使一方死亡,也共同守著一個沉重的秘密。‘我們是被隔絕在無數平凡幸福人生之外的怪物,我怎麽可能放過你。’他將雙瓣翠菊放下,繁盛花朵像乍起的繡球一樣,花瓣擠壓著,躺在冰涼石階上。”


    周沉從賀執額頭打量至鼻梁,將餘下的半句話說完:“我與你共享哀樂。”


    那是雙瓣翠菊的花語。


    柏雲陽與沈晗昱的關係與愛恨無關,隻是世事變化,唯剩他們可以理解,可以尋歡。即便那關係畸形怪異,如浮萍般脆弱,卻永久存在,無人可比。


    “你是柏雲陽,也是沈晗昱。”賀執心裏留存著扮演柏雲陽時的感觸,這些語句被精挑細選地講出,冗雜描述和掩飾被拋卻,藏於其中的訴說昭然若揭。賀執嘴唇微抿,略帶遺憾與感歎,“他們也都是我。共享苦痛,無人能逃。”


    周沉沒有迴答,隻是問他:“還要聽嗎?”


    賀執點頭:“聽。”


    “陳酉萍的葬禮匆匆結束。她的女兒還有工作,隻請出一天半的假。頭天下午她乘上赴偏遠山區的綠皮火車,清晨落地,立馬坐上麵包車從鎮子趕去大山。那輛車和陳酉萍坐著的並無兩樣,隻是開車的司機換了一個。旅途讓她疲憊,麻木,她將紅色鈔票一把一把塞給年輕的趕屍人時,心裏還擔心著遠在城市的孩子是否被丈夫平安地送去學校。她掏空了錢包,隻來得及看看她幾年沒見的母親遺容一麵,就再次登上火車,在持續的行進聲中,她最後看了眼生養她的大山。”


    賀執沒忍住,他努力起身,卻隻能夠到周沉的鎖骨。他把唇貼在上麵,說:“這不是你的錯。”


    隻是世事無常,總有無可奈何,人間悲苦。


    與陳酉萍不同。生死一過,愛恨皆消,可是家人對周沉的傷害卻永遠停留在那裏,一方死氣沉沉的墓碑聽不見他的抱怨,他的期待。他無處宣泄,隻能劃傷自己。


    賀執知道,周沉他無法走出,就被扣在那裏,和他消散的未來一起凝成死結。


    震動的唇瓣貼著皮肉,柔軟微涼,水汽噴出又凝結,濡濕了皮膚,滲透進骨頭。


    賀執在周沉的鎖骨處停留片刻,直到脖頸酸痛,難以支撐,他才重新半躺迴紅綢問:“還有嗎?”


    周沉將鎖骨上幾點亮晶晶的水跡抹去,說:“你想聽就還有。”


    作者有話說:


    作話毀氣氛預警:


    來自親媽的怒吼,鋸嘴葫蘆終於開口了啊啊啊啊,怎麽你倆談戀愛是我累得半死!


    第116章


    在承舟寫過的大大小小故事裏,這樣的人物有太多太多。他們承載著一星半點的陰鬱,星星一樣散落在字裏行間。那是周沉虛幻無用的發泄,隻能留下些無人察覺的痕跡。


    賀執想聽,周沉可以講上一天一夜,畢竟那是他近乎所有的人生。


    對於常人來說,電影是娛樂。對於周沉,訴諸於紙麵的創作是他能順暢表達感情的渠道。解讀電影,就是解讀周沉。一個個角色偏執的性格,扭曲的過往組成了周沉拋去真善美後盤踞在故事中的怨鬼。


    賀執思及此,便一點都不想再聽了。


    他聽得夠多了,足以讓他摸出的線索相連,鉤織出他想要的判斷。


    周沉穿著薑深的戲服。薑深被寨民們綁出來時正握筆醞釀片子的分鏡,小屋裏篝火燒得旺盛,他穿著入山時的白襯衫,經曆幾個月,大小灰痕已經將白襯衫變得陳舊。可薑深寫劇本時,一定要穿它,甚至給它配了根墨綠色描金的昂貴領帶。


    依照劇本,薑深從山洞脫險,又走了山路,必定有些狼狽。曾琳摘了不少枯枝敗葉往周沉頭發,衣服上粘,又狠狠抹了幾把泥灰。


    光線暗沉,那些幹裂泥灰倒與身體線條的陰影融合,像是黃昏時波光粼粼的湖麵。


    賀執拽住那根在他麵前搖晃的領帶,光滑布麵入手冰涼,讓人有些心猿意馬。他將周沉往下帶,把所有形形色色的人物拋之腦後,眼中隻留下一個周沉。


    “周導,覺不覺得空氣聞起來很甜?”賀執開口說。


    如同什麽開關乍起,被忽略的氣息爭先恐後地湧來,甜膩氣味與香燭和塵土融匯,結成與喜堂最相符的形狀。


    周沉的眸色愈加深沉。


    領帶隻是鬆鬆地係著,賀執的力道不能說有絲毫強迫意味,更像是毛手毛腳地挑逗。


    他們之間肌膚之親已不知有多少迴,一唿一吸,下一步要做什麽無需言語確認。


    周沉埋下頭,賀執順著他自棺槨邊緣往下滑,直至平躺下身體,整個落在紅綢布上。頭配合地揚起,感受舌尖舔舐他的皮膚,像蟒蛇在身上緩慢爬行。


    他就要被吞入蛇腹。


    他多出的腺體安穩了許久,心神都撲在周沉那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上,偶爾的發熱與興奮都被忽略與壓抑。


    不需要挑撥,他們無比契合。


    賀執側著頭,臉頰與冰涼的青磚石相貼,倒懸的視野裏,深木色棺槨被放大到模糊不清,遠處神龕周圍的喜燭明明滅滅,像走調的曲子。豎起或倒下的牌位上籠罩些盤根錯節的蜘蛛網,有些破開一個大洞,無力地垂落著。


    這景象混雜著生氣與死氣,悲意與喜意。那雜亂神台慢慢變樣,仿若周沉就被困在其中,掙紮著寫下字句,發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他自嘲而不抱希望的求救。


    他挖出了蕭正陽和蕭青看不到的周沉,找到了沉屙的病根。


    可賀執也會疑惑,他真的是周沉的良藥嗎?


    就比如現在。


    人類的牙齒輕易破不開皮膚,所以從耳根到脖頸,隻有酥麻和鈍痛,還有滾燙的濕粘。


    他與周沉明明才踏出一步,轉眼就到此境地。賀執心裏生出細小的荒唐,又覺得合該如此。


    扭曲過的性格沒那麽容易修複。周沉如是,他亦如是。


    從周沉呈現給他的髒汙的世界裏,賀執還是看到了在那個夏日的梧桐樹下,聲聲蟬鳴裏,捧著相機向他搭訕的周沉。這個人依然懷著希望,堅持著他的藝術,書寫著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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