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微妙的沉默令蕭正陽心情大好,他翻身從床上坐起,環抱著柔軟暖和的被子,十分愉悅:“大半夜能整出來幺蛾子的或許也隻有我們的小周導了。”


    “周沉之前有過自毀的傾向嗎?”


    “賀小少爺,他不是有過,而是一直如此。”蕭正陽重新砸迴床鋪,和木梁屋頂麵麵相覷。


    “你知道被蟲蛀空的老樹嗎?特別適合用來形容周沉。樹葉繁茂,樹枝粗壯,但是扒開了細看,隻能找到無數蟲眼,和搖搖欲墜的命運。所有表象上的尋常和強大都是外層遮掩糜爛的樹皮。我和蕭青都無法確認他何時會倒塌,亦或是長出新芽。”


    “在加入你們的治療之前,這些我都不知情。”


    “你也沒問。”蕭正陽小聲嘟囔著,“周沉是個有‘主見’的病人,醫生無法幹預太多。況且透露患者信息是違背職業道德的。”


    賀執摸了摸在口袋裏安靜平躺的針管:“職業道德是指違規提供過量藥品,做人體試驗……”


    “停停停,怎麽就人體試驗了!”


    “那過量藥品是真實的了,我這裏還有物證,不知道現在寫檢舉信……”


    “你要問什麽,我知無不言!”


    “周沉的所有疾病史。”


    “你今天攻擊性真強啊,周沉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了這是。”蕭正陽唿出一口氣,仿佛經曆一場惡鬥。


    “打碎了鏡子,順便在自己身上劃了幾刀。”


    “……”


    “他攔著你打給蕭青是吧。”


    賀執眯起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說了,他是個很有主見的病人。周沉和成癮症對抗的資本是他絕對的自律,他比我和蕭青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但問題也出在這裏:如同壁虎斷尾,周沉擅長使用自己擁有的一切資源,包括精神和肉體。所以他會有選擇地過量服用藥物,損害身體來換取必要的清醒。”


    “他手臂上的抓痕和針孔就是這麽來的?”


    “部分是治療導致的,部分是他自己導致的。疼痛和苦難會成為靈感迸發的源泉,周沉善於運用極限來換取震懾人心的創作。”蕭正陽歎了口氣,“不過這些行為在醫生看來,隻能稱之為病入膏肓。周沉有極好的控製力,大部分都瞞過去了。”


    “你們不對此進行幹預嗎?”


    “太聰明的腦袋很難管理。蕭青是絕不允許病人濫用藥物,甚至當做一種工具的。周沉有所收斂,但如你所見,他總有方式去達到目的。醫生隻是協助和給出建議的存在,什麽東西值得付出什麽代價隻有他自己清楚但這不代表正確,他的自控是一種偏執。”


    “我知道了。”


    “賀小少爺,”蕭正陽說,“我先確認下,你現在不會要進去把周沉砍了吧。”


    “……”


    “咳,你聽起來心情可不太好。”蕭正陽哂笑了兩聲,“千萬向周沉保密我和你說了什麽啊,他可比你狠多了。”


    “比如?”


    “匿名給蕭青和我的導師發送代考勤證據,藥物開具證明,拍攝影片片段以及……”蕭正陽打了個哆嗦,“不能想不能想,太可怕了。”


    “哦,是嗎?”


    “你不會學他吧?”


    “不確定。”


    蕭正陽雙眼相合,有種被比自己兩倍大的野獸吞吃幹淨的荒唐感。


    賀執問:“周沉的病情嚴重至此,蕭青為什麽會同意他迴國拍電影。”


    “原因很複雜。其一,創作是為了表達,研究患者的畫作,文章都是了解病情的方式。對於周沉這種不好好配合的病患,更要通過其他渠道了解他的內心想法。不過很顯然周沉是個成熟的創作者,他的故事精彩完整,沒有觀點,沒有情緒,我和蕭青看不到太多東西。他到底在作品裏藏了些什麽除了他自己無人可知。”


    “其二,隻有內部被蛀空的古樹依然是古樹。我和蕭青都認為周沉需要被什麽東西綁縛前行,也可以理解為他需要在現實生活中留戀些什麽。電影是滋潤枯木的源泉,也是自深淵拉扯周沉的繩索。”蕭正陽思索了片刻,突然說,“嗯,不過……我現在並不確定你是不是也被包含在內。”


    “我?”


    “周沉對蕭青說過,你,他還有電影是綁在一起的東西。我摸不準周沉的想法,但我很樂意看到周沉在情緒上有更多起伏,哪怕是源於不那麽美好的事情。賀小少爺,你可不是單單一味藥那麽簡單呐。”


    作者有話說:


    賀執:生氣


    蕭正陽:小情侶吵架能不能別老是把我當炮灰啊!


    ps:大修了下文,目前改名《感官失序》啦!


    第105章


    賀執掛斷電話,原有的激烈情緒被蕭正陽幾句話塞進冰櫃,冷卻成細碎冰碴,戳得皮膚生疼。


    周沉表現得太過遊刃有餘,像一隻盤踞在大樹上狩獵的成年蜘蛛,讓他忽略了那些細密的網之下可能是一層一層支離破碎的蛛絲。


    曾經他們熱戀時,周沉會細細掰開他們的經曆、家庭、經濟條件、人生追求,默默地調整方案,好把感情長久地經營下去。


    賀執從未考慮過這些,他喜歡周沉身上鮮活的朝氣,喜歡對方的才華,所以他答應了周沉的追求,卻未曾仔細地想過為了這段感情,周沉願意付出什麽。


    周沉知道他們家庭條件相差甚遠,知道深切感情抵不過現實的麵包,於是他忙碌於各個小劇組,孜孜不倦地學習,艱難地積累人脈,好能離賀執所在的世界再近一點。找不到劇組時,周沉會去兼職打零工,盡自己所能積累資本。


    周沉的努力收效甚微,卻從未停止,像臨冬時忙碌的鬆鼠。


    大三下半學期的情人節,賀執收到了一份昂貴的禮物。當那枚精致大氣的袖扣出現時,賀執的欣喜隻持續了幾秒。


    周沉努力經營著(自己的人生和感情,他能接收(這裏是接受還是接收)到的隻有努力後美好的迴報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可賀執並不認為自己應該接受,或是值得周沉這樣做。


    他似乎總是低估周沉的情緒。無論是愛,還是恨。


    賀執唿出一口氣,在石台階前蹲下,像化了的雪人,略顯孤獨。


    周沉出來時房間早已冷卻下來,羊肉火鍋孤零零地擺在桌上,沒有熱氣騰騰的樣貌,也沒有燉肉的香味。縈繞在房間裏的隻有清冷的風和淡淡的甜膩氣味。


    手背上的傷口疼且紅腫著,卻遠不如胳膊殘留著的摁壓感擾他心神。


    上次這麽上手擺置他的好像是蕭青。在發覺他為了壓製成癮症試圖給自己戳幾劑正常用量外的針劑之後,那個溫文爾雅的心理醫生緊皺眉頭,動手之餘還差點給他幾腳。身為醫生,蕭青的力道比賀執重得多,足以製住一個神誌不清發瘋的病人。那次之後周沉的手腕上留了個發青的印子,幾天後才消失。


    周沉看向小臂,陳舊針孔上連個紅痕都沒有,可他甚至有些遺憾皮膚上溫度和觸感的消散。


    窗戶外,賀執隻穿了單薄的襯衫,在外憋屈地蹲著,不知在想什麽。他翹起的頭發上掛著水珠,有些狼狽。


    這讓周沉的手掌發麻,想上去揉一把。


    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了他突如其來的想法。


    “喂喂?在嗎?不會失血過多昏過去了,需要我打120嗎?”蕭正陽打著哈欠,困倦讓聲音裏帶了些懶散。


    周沉倚著窗欞,沒舍得移開視線:“喘著氣呢,賀執打給你了。”


    “是啊,小少爺真夠聽話的,居然沒打給蕭青,不然現在你就被綁在擔架上扭送出山咯!”


    “替我保密。”


    “有手背的傷口,蕭青分分鍾就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你瞞不了多久。而且出現類似行為證明你在崩潰邊緣了,即便是我也不會拿病患的命開玩笑,很遺憾我們這次不在同一戰線上。”


    “我很清醒。”


    “很好,周沉同誌,沒有人會有事沒事給自己兩刀圖開心。人是畏痛的,避害的!你的清醒在我和蕭青這裏早就加了引號了,清醒著發瘋,不代表發瘋就是正常現象了。建議你不要辯解,隻會在醫生這裏獲得負分。”蕭正陽翻了個白眼,靠在枕頭上,“所以這次是因為什麽,意識不清但想寫劇本?現實和劇本混淆?還是單純成癮症犯了?給我一個我能接受的答案,不然明天蕭青一定抱著儀器出現在你門口。”


    “我不知道。”


    蕭正陽等了很久,對麵卻沒有再吱過聲。


    “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的答案……”


    “嗯。”周沉應道,“我還沒整理明白,有結果了我會告知你。”


    “……”蕭正陽看著漸亮的天邊,眼皮直跳,“我真是瞎了眼了給你打這通電話,賀執怎麽沒直接給你一針。”


    “針?”


    “……呃。”


    “針。”周沉重複了一遍。


    蕭正陽識相地妥協:“賀執和我說你最近沒繼續進行脫敏治療,按照病情發展,我猜你快到極限了,所以未雨綢繆給了他一針鎮定劑,免得你倆真的鬧到醫院去。賀執沒用?”


    “沒有。”周沉嘴裏應著,視線卻鎖在窗外台階上蹲著的賀執。


    怪不得賀執在他胳膊上找痕跡,是想看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幾次嗎。


    周沉想起賀執緊握著胳膊,略顯粗暴和急切地四處搜尋針孔的行為,憤怒但慌張。


    想再多看看……


    “蕭青那邊我不會主動告知,但是你的傷和異樣他肯定能感受到。如果他問,可別怪我出賣你,這個鍋隻有你自己背。以及如果短期內出現第二次,哪怕隻是意向,你就必須就醫。”


    周沉迴神,心不在焉地迴答:“嗯,我知道。”


    “你打算停止脫敏治療嗎?”蕭正陽問,“我需要調整治療方案,也需要做一套檢查確定下你現在的情況。”


    “不。”周沉頓了片刻,“我不知道。”


    “這話從你嘴裏聽到兩遍還真是稀奇。當你的醫生跟解密一樣,難為死我了。”蕭正陽哀嚎,“你就沒什麽信息是知道的嗎!”


    “有。”


    “哦?說來聽聽。”蕭正陽開啟免提,打開備忘錄。


    “賀執給我帶了羊肉火鍋,但我沒吃上。”


    “?”


    “……”


    “就這個?”


    “就這個。”


    蕭正陽果斷掛掉電話,癱在床上祭奠自己浪費的寶貴睡眠時間。


    周沉把熄滅的蠟燭捏碎丟進垃圾桶,熏香殘留的清甜與燒焦的味道終於瓦解,被冷風替代,刮來淺淡的香料氣味。羊肉火鍋其實早就凍住了,凝成塊的油浮在表層,一片白膩,紅湯被遮蓋在下,沒能露出半點誘人的姿態。哪怕重新加熱,也遠不如最初進來這間房間時溫暖美好了。


    屋外空無一物,台階上少了個身影。


    第106章


    一頓羊肉火鍋驅散了寒氣與疲累,清晨上工時,劇組裏獨屬於打工人的怨念都少了幾分。


    除了蕭正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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