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男人指了指自己,“十一。”


    薑深緩慢地點頭,垂下去卻沒敢抬起。


    “十一個,十一個。”男人站起身,越過薑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薑深在他身後叫了兩聲,鬼使神差地舉起了相機。


    鏡頭裏,男人越過屍體袋,踩過滿地玻璃碎屑,在警員的嗬斥中紮進了燃燒的火海。


    火星爆裂,零星劈啪聲為靜止的畫麵增添幾分活力。


    “轟”


    濃煙與火焰升騰,柴油泄露導致麵包車發生二次爆炸。


    薑深舉著相機的手顫抖,他怔愣地抬頭,與眉頭緊皺的平燁燭四目相對。


    第89章


    “cu……”這場戲到這裏理應落幕,周沉卻突然收聲,放下喇叭,示意攝像繼續。


    火焰與濃煙在賀執背後升起,將他身上的鈴鐺照得火紅。廢棄麵包車裏,帶有血跡的衣服被火舌撩撥,橡膠燃燒的氣味逐漸彌散。


    這場救援持續了半小時,最終隻獲得一團嘲諷的火焰,和遍地殘骸。


    鄭元喉結滾動,端著相機的手顫抖,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他會……”


    他的無措與恐慌恰到好處,就像好心辦壞事的孩子。


    賀執偏頭,心不在焉地說:“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愧疚,情緒不穩定。所以你刻意刺激他。”


    鄭元張了張嘴,看向遠處的鏡頭。


    “或者你覺得他罪大惡極,活該有此結局,在死之前提供些精彩素材也不錯。”


    “我不是故意的!”鄭元立刻收迴眼神,手指緊緊扣著攝像機,急於證明一般大喊著。


    從火堆裏爬出來,滿身髒汙,披著條毯子的蕭正陽搖搖頭說:“他被帶進去了,賀執演技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不對。”蕭正陽打量賀執,說,“他沒在演平燁燭,這是他自己的情感。”


    “嗯。”周沉迴答,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平燁燭尊重生命,習慣死亡。即便沒有薑深,超重上路導致多人離世的壓力依舊會壓垮司機。會因此憤怒,失控的是賀執,而不是平燁燭。


    演繹已然脫離劇本,可周沉沒有喊停。


    蕭正陽皺眉,眼睛朝人群後方同樣神色嚴肅的蕭青瞥去。


    “不是故意的……”


    賀執將鄭元說出的最後幾個字念得咬牙切齒,突然撲上去揪起鄭元的領子,將人轉了一圈,正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那這是什麽?”


    鄭元沒反應過來,隻覺得天旋地轉,領子從前胸滑至後背,布料繩索一樣卡著他的脖子。


    “救,救命。咳!”


    鄭元感到脖頸一鬆,隨即向下栽去。


    鄭元仰躺著,顛倒的視野裏周沉慘白勁瘦的小臂卡住賀執的咽喉,賀執的眼睛微微充血,精致鈴鐺作響,好似搖起的招魂幡。


    “周導。”鄭元感激地叫了一聲,沒人理他。


    周沉的視線牢牢固定在賀執身上,如同鏡頭般沉默而冷靜。鄭元一時分不清周沉是救他出險境的人,還是賀執身後陰魂不散的鬼。


    “啪啪”


    蕭正陽在鄭元麵前拍了兩下手,遮住了鄭元的視線:“嚇傻了?在這裏四腳朝天裝烏龜呢。”


    “啊?沒有沒有。”鄭元迴過神,對上蕭正陽促狹的笑。這才注意到自己雙手雙手彎曲九十度,高高舉起,像極了翻殼的烏龜。


    “哢嚓。”


    “說茄子!哎不錯,挺好看。”


    “蕭哥!!”鄭元翻身躍起,要搶蕭正陽手的手機,被輕鬆躲過。


    “蹦得挺高,緩過勁來了?”蕭正陽揚揚手中麵目猙獰的照片,說,“演員入戲出現點意外很正常,早年你周導拉著我拍殺人犯,非要用把沒開刃的真刀上。結果狀態一到,我騎著對麵演員拿刀紮了七八下,要不是裏麵墊了東西,我就進局子了。”


    “真的?這也太危險了!”


    “是啊是啊。”蕭正陽敷衍著鄭元,拿起手機將照片發進劇組群。


    鬧劇落幕,最出名的要數鄭元四腳朝天的“翻殼烏龜”照。


    鄭元被團團圍住調侃閑扯,蕭正陽功成身退,站在蕭青身旁:“不跟過去看看?”


    “你沒用鎮定劑,說明周沉還在控製內。”


    蕭正陽摸了一把口袋裏的鎮定劑,說:“他清醒得很。周沉之前說什麽來著,賀執,他,還有演戲是連在一起的。”


    “融合。”蕭青糾正。


    蕭正陽對著片場比了個拍照的手勢:“除了平燁燭,他在電影裏尋找的,還有賀執。”


    “也在找他自己。”蕭青閉起眼睛,沒有繼續周沉的話題,這是他鮮少認同蕭正陽的表現。


    “對了,聊聊你入戲時差點殺人的事。”


    “呃。”蕭正陽放下手,神色訕訕。


    “身為心理醫生,屢次放縱自己的精神沉浸病態臆想,意圖了解少數群體,建議謹慎從事相關工作。你的大學評語。”


    “哎哎哎,你拿電話幹嘛?”


    “通知導師,下月報告也是你來寫。”


    第90章


    脖頸處的窒息感讓賀執逐漸清醒,漫天火海變作鬱鬱蔥蔥的山林與別致古典的村寨。


    近乎被拖行的狀態讓賀執感到不適,他抓住周沉的手臂,在木門關上的瞬間掙脫蹲下,縮在牆角。


    “蹲著做什麽?”周沉忽視小臂被賀執抓出來的幾道印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賀執。


    “想蹲著。”賀執說。


    他雙手抱著膝蓋,頭向下埋著,隻露出被碎發遮蓋了大半的眼睛。聲音發悶,嘟嘟囔囔的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像做錯了事的大型犬。


    入戲太深把對戲演員差點掐死,說得台詞演得內容還和劇本人物沒有半點貼合,賀大少爺是一點丟不起這個人。


    賀執蹲了半晌,才讓心情平複。周沉就站在身邊,視線落在他身上。


    賀執抿了抿嘴問:“小鄭沒事吧。”


    “沒事。”周沉盯著賀執,心不在焉地迴應。


    賀執鬆了口氣,狠狠抹了一把臉,仰起頭將頭發向後捋,手掌蓋住臉部:“別管我,一會就好。不會耽誤拍攝進度。”


    “唔!”賀執臉頰驟然被捏住,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周沉的手擠在賀執手掌之間,卡住他的下巴,本就揚起的脖頸再度拉伸,帶來疼痛。


    “你幹什唔?”賀執握著周沉的手腕掙紮兩下,看瘋子一樣瞪著周沉。


    周沉的手冰涼而僵硬,目光鎖住賀執,像狼盯上獵物。賀執頓了下,意識到周沉狀態不太對勁。


    周沉審視著賀執,突然發問:“陳酉萍的孩子,有罪嗎?”


    “什麽?”賀執愣了下,一時沒想起來陳酉萍是哪位。


    周沉有些焦躁,又問了一遍:“有罪嗎?”


    “為什麽問這個?”


    “先迴答我的問題。”


    賀執皺眉,周沉的情緒不對,盡管他的聲音語調都平穩冷靜,但看向他的瞳孔卻黑得令人瑟縮。握住周沉的手由抗拒變為安撫,賀執沉默了片刻,給出一個模棱兩可不會出錯的答案:“貨車側翻是場意外。”


    “我不是指車禍。”周沉說。


    賀執“嘖”了一聲,覺得周沉在無理取鬧。他敲敲周沉的手腕:“給點提示,周導。”


    周沉看著他,開口:“陳酉萍死後,她遠在大城市的子女將她留在大山裏。沒有葬禮,沒有悼念。”


    賀執這才抓到些周沉的邏輯:“陳酉萍的女兒離家三十年,白手起家掙得一份家業,她要維護事業,感情,家庭。”


    周沉笑了起來:“她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反應是什麽樣的?”


    不等賀執迴憶劇本,周沉已經念出了台詞。


    “車禍?什麽時候的事。”


    “我知道了。”


    “我這裏走不開,就不趕迴去了,麻煩您……”


    周沉提著嗓音,清越冷靜。這就是陳酉萍死後,平燁燭打給她女兒時聽到的話。


    劇本的描寫是,平燁燭聽到電話那邊有孩子的吵鬧聲,打印機運作的嗡嗡聲,以及嘈雜的人聲。


    女人第一反應是處理意外帶來的變化,幹練果斷,好似情緒被埋在無數事情之下,不需要展露,不需要發泄。


    隻是在孩子吵嚷著什麽時候可以看到姥姥是,女人沉默了片刻說:“姥姥更喜歡山裏的生活,不過來了。”


    “人的悲傷是會錯後的。”賀執說,“哭喊不是唯一的表現方式。”


    “我看不到她的悲傷。”周沉鬆開賀執,直起身。他錯後一步,恰好落在窗戶漏進來的光亮裏。


    “陳酉萍是為她死的。她逃避,麻木。用意外和忙碌掩蓋自己的罪行。”周沉低頭,看向賀執,冷冷接了一句,“就和我一樣。”


    賀執愣在原地,眼前好像炸開了煙花,震得他不知該如何思考。他想問什麽叫就和你一樣,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周沉卻突然走向他,彎腰,將他擁入懷中。如同所有熱戀的情人一樣。


    溫熱氣息落在脖頸與耳畔,似惡魔的吐息:“和陳酉萍一樣,我有罪。”


    賀執的身體僵直,任憑周沉咬住他的側頸。


    周沉的話好似歎息,輕巧落在耳邊卻無比沉重“賀執,你得陪我一起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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