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魚的死,


    恰似一瓣跌入湖水的桃花。


    在水麵上漾開一圈圈細微漣漪,卻無法掀起任何波瀾。


    唯一感到痛不欲生的,


    隻有她的親姐姐。


    燭火闌珊。


    錦瞳身著素色宮裝,獨自坐在寢屋中。


    屋中擺設依舊,錦魚用過的東西分毫未曾動過,四周甚至還殘留著她的氣息。


    但她知曉,她的親妹妹,再也不會迴來了。


    少女身形纖瘦似弱柳扶風,麵容蒼白,朱唇毫無血色,垂眸之間,眼底皆是淡淡青黑。


    她托著腮,形單影隻,於這慢慢長夜中,根本無法安眠。


    美人憔悴,


    不過如此。


    眼見著天色漸明,屋中燈火逐漸湮滅在成堆的蠟淚裏。


    到天破曉時,有宮女推門而入。


    她朝錦瞳福了福身,“錦瞳姑娘,我們娘娘有請。”


    錦瞳抬眸看去,來人乃是陳貴妃身邊的大宮女。


    她淡淡道:“不知娘娘尋我,所為何事?”


    “娘娘前段時日病著,因此不曾知曉宮裏的消息。昨兒晚上娘娘乍聞錦魚姑娘橫死,十分傷心,徹夜難眠。娘娘曾受過錦瞳姑娘的恩惠,想著姑娘必定比她更加傷心,所以特地遣了奴婢過來,請姑娘去說說話,以便排憂解難。”


    錦瞳仍舊端坐著,雙眼幹澀,並無表情。


    宮女口中所言恩惠,乃是陳貴妃剛進宮時,年幼無知,曾屢屢觸犯宮規。


    這樁婚事原就是利益使然,皇上無心男女之情,因此不曾去探望陳貴妃,隻遣了她去貴妃宮中以做照應。


    她本就是極有耐心的人,麵對總是觸犯宮規的陳貴妃,不曾迴稟皇上,隻悄悄替她瞞下那些事。


    陳貴妃約莫對她很是感激,後來送了她不少東西。


    隻是她們之間已有半年未見,宮中人本就薄情,她並不認為陳貴妃找她,果真是為了安慰她。


    沉默良久後,她起身,隨小宮女一道去見陳貴妃。


    ……


    明天宮。


    宋蟬衣慵懶歪躺在靠窗的貴妃榻上。


    暮春之際,窗外仍舊花影婆娑。


    她如同地道的中原女子般身著輕紗繡花襦裙,輕搖羅扇,淡淡道:“兄長說,陳琅昨夜去了天牢?”


    宋問頷首:“若我沒猜錯,他應是為了刺殺魏文鰩,以此破壞大周與魏北的聯姻。魏文鰩一死,再找機會揭露妹妹冒名頂替一事,必然如同火上澆油,使得大周更加憤怒。如此一來,大周定然會記恨魏化雨與咱們宋家。他們陳家,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宋問抖了抖袍擺,麵容陰鷙。


    宋蟬衣輕笑了聲,“倒是好謀算。隻可惜,皇上必不會叫他如願以償。”


    宋問看了她一眼,“妹妹倒是聰明,陳琅的確不曾得手。據宮中的暗樁迴報,他似是還受了重傷,於半夜逃去了陳暮宮中躲藏。”


    “陳暮……”宋蟬衣咀嚼著這個名字,輕搖羅扇,眼底皆是嘲諷,“從前的陳暮或許值得我高看一眼,可如今沉淪在愛情裏的陳暮,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個鮮衣怒馬,曾同我大戰五十迴而不分勝負的女人。”


    這麽說著,她不知想到什麽,眼底極快劃過一抹黯淡。


    那抹黯淡,在宋問未曾察覺時,就很快被鋒利的冷芒取代。


    少女淡淡道:“陳暮在宮中沉寂兩年,這次被她哥哥的事情刺激,定然有所行動。”


    “妹妹料事如神,就在剛剛,陳暮召了錦瞳去蜜璽宮。”


    ……


    錦瞳隨著宮女踏進蜜璽宮。


    寢殿內,陳暮正端坐在梳妝台前。


    因著徹夜未眠,加上未施粉黛,她看起來頗有幾分憔悴。


    她從鏡中瞧見錦瞳過來,虛弱地咳嗽了兩聲,便起身迎了過去:“錦瞳姐姐!本宮怎麽聽說,錦魚橫死了?!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本宮昨兒一夜未眠,可是擔憂得緊!”


    說著,竟不顧尊卑,拉著錦瞳一道在軟榻上坐了。


    錦瞳低垂眼睫,“勞貴妃娘娘掛心了。”


    “這麽說,便是真的了?!究竟是誰這般狠心,勒死錦魚還不夠,還要把她的屍體吊在桃樹上?!聽聞在中原,桃木乃是用來鎮邪的,怎麽,兇手莫不是覺得錦魚有邪氣,才把她吊在桃樹上?!這是要錦魚死也不能超生啊!”


    陳暮雙眉緊蹙,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錦瞳擱在膝上的雙手,忍不住緊緊攥起。


    她知曉兇手很可能就是魏文鰩。


    魏文鰩又是在中原長大的,必定也知曉桃木鎮邪。


    難道,果真如陳貴妃所言,魏文鰩是利用桃木害她妹妹不得超生?


    陳暮把她青筋暴起的素白雙手,盡收眼底。


    用帕子擦拭了下眼角,她安慰道:“斯人已逝,錦瞳姐姐不必憂心。本宮必定請最好的道士進宮,為錦魚做一場法事,使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錦瞳起身,朝她福了福身,“多謝貴妃娘娘。”


    說罷,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珠簾後,陳暮拭淚的動作,才慢慢停下。


    她抬眸,眼底分毫傷心都無,反而平靜得令人害怕。


    “你雖有恩於本宮,可尊卑有別,你我終究不可同日而語。錦瞳,你若肯做本宮手中最鋒利的刀,替本宮除掉承恩殿內那個真的魏文鰩,也算造化一場。今後,本宮必有重謝。”


    少女嗓音低冷。


    ……


    明天宮。


    宋蟬衣從貴妃榻上坐起。


    及腰長的青絲,順滑地垂落下來。


    “陳貴妃欲要利用錦瞳對魏文鰩的恨意,借她之手殺害魏文鰩……”


    她探身,從小幾上取了金釵咬在朱唇中,雙手慢條斯理地把長發挽起,又用金釵固定住,


    “哥哥猜,錦瞳會如何抉擇?是做人,還是,做狗?”


    宋問呷了口茶,“錦瞳常隨魏化雨左右,性聰慧機敏,更兼忠誠不二。但在親妹妹的事情上她會如何抉擇,我實在猜不到。妹妹以為,將會如何?”


    “中原有句詩,叫做‘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錦瞳如何抉擇我同樣猜不透,我隻知道,魏文鰩是落入魏北的一隻蝶,隨著她扇動羽翼,這皇宮,這魏北大地,很快就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阿儂想要渾水摸魚?”


    “阿儂”是宋蟬衣的乳名。


    窗欞映花。


    宋蟬衣羅扇輕搖,笑語嫣然:“若這渾水本就是他一手攪和出來的,兄長以為,我敢下去摸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阿儂雖膽大包天,卻尚還不敢直接與太陽叫板。”


    宋問盯著她。


    這位妹妹太過聰慧。


    言語之間,他甚至無法捕捉,她這話究竟是何用意。


    ……


    錦瞳離開蜜璽宮,一路往泰和宮而去。


    素色的葳蕤裙擺,在落滿桃花瓣的花徑上輕曳,不經意便染上了些許暮春桃香。


    素來溫婉澄澈的杏眸,始終處於失神狀態。


    她在皇上身邊待了多年,見識過多少世麵,自然知曉陳暮是在利用她。


    可是……


    親妹妹的仇,


    她焉能不報?!


    隻是她不敢確定,兇手果真是魏文鰩嗎?


    她雖與魏文鰩接觸甚少,卻也大致能看出對方是怎樣的人。


    若說她會用那般殘忍的手段殺害錦魚,她其實是不信的。


    陣風吹來,花徑上落英繽紛。


    她忽然駐足。


    隻見花徑盡頭,有身著墨色龍袍的少年臨風而立。


    金冠束發,獵獵袍擺在風中飛揚。


    那張英俊深邃的麵龐,毫無表情,狹長如刀的漆眸,隻定定注視著她。


    錦瞳深知,皇上隻有在認真的時候,才會流露出這種神情。


    她心中惶恐,急忙鄭重行大禮。


    魏化雨踩著挖金朝雲紋皂靴,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


    平地起風,又是一陣淡粉桃瓣紛紛揚揚地落下。


    從遠處看,君王美人,落英芳美,好一番邂逅美景。


    隻有被魏化雨親手扶起的錦瞳,聽見了風裏傳來的,那看似漫不經心,卻分明強勢到無法違拗的指示性話語。


    少女原就憔悴的臉,


    不覺越發蒼白。


    ,


    這一章字數可能有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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