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


    馬兒疾馳出了北郊城門,遠處開闊的景象,令沈妙言膽戰心驚。


    摻雜著泥沙的河水怒吼出聲,以洶湧澎湃之勢,不停地撞擊兩岸堤壩。


    無數黑甲兵運來裝著泥沙的布袋,一捆捆堆到岸邊,盡管這努力在浩大的洪水麵前是如此渺小,卻足以震撼人心。


    無數攜家帶口的百姓被壽王府的侍衛組織,井然有序地從危險地帶撤退,沈妙言看見洪水以鋪天蓋地的架勢而來,將下遊的房屋盡皆衝毀。


    那些被困在其中來不及離開的人,連聲音都沒發出來,就被卷進大洪水中。


    屋宇坍塌,兩岸皆是妻離子散、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緊緊抱著水中島嶼上的一棵植株,哭著朝岸上的人伸出手,暴雨掩蓋了他害怕的嚎哭,不過半瞬的功夫,他便被洪水卷走。


    什麽都沒留下。


    “小妙妙!”君舒影勒住馬頭,皺起好看的眉尖,“咱們去哪兒找人?”


    沈妙言迴過神,緊張地朝四周張顧,到處都是烏壓壓的難民,哪裏看得到白鷺的身影……


    目光很快落在遠處即將被水淹沒的蘆葦叢,她一咬牙,背著穆娉婷跳下馬:“蘆葦叢!”


    君舒影眸光一凝,急忙跟上。


    迎麵而來都是逃難的百姓,一位大嬸見沈妙言急匆匆往河岸邊跑,忍不住拉了她一把:“小姑娘,你迴去做什麽呀?便是屋裏頭有什麽錢財,那也是逃命要緊啊!”


    沈妙言側頭望了眼背上奄奄一息的姑娘,抬袖擦了把雨水,笑道:“大娘,錢財是沒有的。不過,婚禮倒是有一場……”


    說著,在眾人看瘋子的目光中,逆著人群,往那河岸邊跑。


    水位持續漲高,渾濁泛黃的河水,將蘆葦叢淹沒了大半兒。


    眼前的景象逐漸開闊起來,沈妙言看見有人穿著蓑衣,撐一尾扁舟,身形筆挺地立在蘆葦叢中,正靜靜注視著不見邊際的洪流。


    “白鷺!白鷺!”小姑娘雙眼發光,在河岸邊高喊。


    那個男人轉過身,看見他們時愣了愣,目光在觸及到小姑娘背著的人時,更是陡然散發出別樣的光。


    他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將那扁舟駛到岸邊,踉踉蹌蹌奔到沈妙言身邊,將瘦弱成杆的女子抱進懷中,聲音發顫:“蒹葭?蒹葭?!你迴來了?!”


    穆娉婷艱難地睜開眼,瞳眸渙散。


    她已看不清眼前男人的模樣,她隻依稀聞見渭水的淡腥味兒,和蘆葦的清香……


    漫天落雨,天地嘈雜。


    她勉強伸出手指,試探著觸摸男人的臉,唇角咧開淺淺的笑:“白鷺哥哥……”


    白鷺單膝跪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像是失而複得的珍寶。


    人死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呢?


    沈妙言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雨勢漸小。


    她靜立在及膝高的水中,看見穆娉婷大睜著雙眼,雨絲從烏蒙蒙的天空落下,落進她的雙眼中,又從她的眼眶裏溢出。


    穆娉婷的手覆在白鷺麵頰上,繼而顫了顫,似是想去接那白茫茫的雨絲,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白鷺哥哥,蘆花開了……”


    “是啊,蘆花開了……”


    白鷺緊緊握住她瘦到皮包骨的手,泣不成聲。


    君舒影不知從哪兒摘了朵新開的蓮花,在風雨中歎息一聲,親自俯身,別在穆娉婷鬢角:“妙妙,可行大禮了。”


    沈妙言筆直地立在一旁,擦了把淚,高喊出聲:“一拜天地!”


    白鷺的眼淚滾落,扶著穆娉婷,朝天地叩拜。


    “二拜高堂!”


    穆娉婷快要支撐不住了,白鷺親了親她的額頭,扶著她朝茫茫江水拜下。


    “夫妻對拜……”小姑娘哽咽不能語。


    洪水彌漫,遠處是綿延不見邊際的群山。


    渭河之畔,暴雨之中,兩人哭著對拜,額頭相貼,終是泣涕不成語。


    正是六月,那些尚未開花的蘆葦叢,被洪水無情淹沒。


    白茫茫的雨霧中,沈妙言恍惚看見一片新生的碧綠蘆葦從水中生長起來,開出潔白的蘆花,在微風中連綿輕曳。


    所有百姓都聚在河岸邊,敲鑼打鼓,為身著大紅喜袍的新郎新娘喝彩。


    畫麵延伸開去,從廟宇朝堂到市井村落,從戈壁荒漠到煙雨江南,黃發垂髫,婦孺青年,上京趕考,戍守邊關,下地犁田,坊間刺繡……


    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選賢舉能,講信修睦。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安居樂業,是謂大同。


    ……


    沈妙言身子踉蹌了下,被君舒影及時扶了把。


    她定睛看去,白鷺抱起穆娉婷,站起身來,一步步淌過河水,朝蘆葦叢而去。


    穆娉婷唇角的笑容,點亮了這一方天地:“夫君,這些蘆花,真漂亮……”


    瘦弱的手,順著男人的麵頰一點點滑落。


    再沒了聲響。


    白鷺將她放到那葉扁舟上,解開係繩,輕輕推了船兒一把。


    “娘子,這一世,下一世,我都在這裏等你。”


    白鷺擦去眼淚,目送她遠去,聲音平靜。


    係著墨色鬥篷的男人站在城樓之上,將江岸邊的一幕幕清晰地收入眼底。


    背在身後的手,緩慢地轉動著墨玉扳指,鳳眸中看不出喜怒哀樂。


    旁邊一名渭城小吏喋喋不休:“那位沈姑娘著實可惱,穆青河犯了誅九族的大罪,那穆娉婷是他的女兒,就該在菜市場斬首以儆效尤!正所謂法不容情,便是這個道理!而宣王為縱容她,更是當街行兇打傷我兄弟數人,同樣可惱!”


    君天瀾注視著茫茫水麵邊的小姑娘,聲音淡漠:“把那三人請上來。”


    小吏以為這是壽王要為他們出頭了,頓時喜不自禁。


    沈妙言等人被請上城樓,她第一個衝過去抱住君天瀾的腰,聲音軟軟糯糯,透出濃濃的依賴:“四哥!”


    見證過旁人的生離死別,才對自己所擁有的那麽珍惜。


    夜凜搬來張大椅,君天瀾撩袍落座,淡然的目光落在白鷺臉上:“你叫梁羽?”


    白鷺雙眼仍是紅紅的,聞言怔了怔,隨即手足無措地點點頭。


    君天瀾眼中現出欣賞:“渭水河岸苦等戀人十幾年,可見金石不渝。明知她是罪臣之女,卻還願意娶她為妻,可見肝膽相照。法不容情,卻可融情,你可願意為南方百姓治理洪水,還南方一個太平盛世?若功成,本王為令尊翻案,並恕穆娉婷無罪,脫離穆家,賜姓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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