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顧謙楞了,堂堂七品翰林家怎麽會沒錢呢?


    可是顧安那一臉悲痛的表情告訴他,這個老家人絕對沒說謊。


    “那咱們家的錢呢?”顧謙沉痛道。


    “老爺您的俸祿一年也不過五十兩銀子,就算加些冰敬炭敬也不過勉強夠過日子而已,自從夫人病後,家裏的日子也是每況愈下,剛剛被閹人拿走的那二兩碎銀,是咱們家最後的一點銀錢了。”


    顧謙眼前發黑,恨不得追上那太監,把那二兩銀子要迴來。可是想歸想,這事他還幹不出來,看著跪在地上的顧安,又想想後院的媽媽丫鬟,還有這二進的小院,顧謙又不解了,家裏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怎麽還雇著傭人呢?


    努力在本主的記憶中尋找,才慢慢找到了答案,顧安和徐媽媽是他家的老仆人,從他進翰林院起,就遠從家鄉太湖縣一路跟了過來,銀杏是薛玉娘的陪嫁丫頭,小丫鬟素雪則是添了虎哥兒之後人手不夠,花了二兩銀子從人牙子手裏買的灑掃丫頭。


    作為從二十一世紀穿來的五好青年,顧謙覺得家裏有這幾個人伺候著已經極為奢侈了,可是在原主的記憶中,家裏的傭人還是比較少的,至少他自己認為已經夠節儉了。原來這京官雖然清貴,但是卻極好臉麵,家裏要住像樣的宅子,出門必須得跟著小廝,哪怕你家裏養不起,臨時雇一個,那該講究的也得講究。


    尤其是京官上司多,同僚多,應酬也多,上司過生日要送禮,上司的媽過生日要送禮,甚至上司的小妾過生日也有送禮的,紛紛雜雜的應酬搞得大家夥是苦不堪言,得罪上司就要坐冷板,同僚聚會不去就是不合群,哪怕幾個人窮到隻能弄四五個小菜,咂幾杯水酒,那也要吟詩誦月,高聲唱和一番。


    顧謙一邊在原主的記憶中搜尋,一邊忍俊不禁,怪不得原主抑鬱不得誌呢,這樣死要麵子活受罪的生活誰也受不了啊!


    可是感歎完了,還得麵對現實:錢從何來?


    雖說是初春天氣,可是也不能讓薛玉娘在床上躺著啊,總得入殮不是?


    顧謙愁得沒辦法,初來乍到的,他也沒有什麽來錢的法子,隻能跟顧安商量著看看家裏還有什麽能賣的,趕緊典當了給夫人買口好棺材啊!要知道薛玉娘是他老婆,按古人的風俗,是要送迴顧家祖墳安葬的。


    弄口薄棺,別說麵子上不好看,要是承受不住路上的顛簸……想到這裏,顧謙趕緊止住了自己的臆想,要尊重逝者。


    主仆倆正發愁,就聽到外麵有人高聲叫道:“顧大人在家嗎?”


    顧安聽到這聲音,臉上現出一絲喜意:“是洗墨!”


    洗墨是誰?顧謙正狐疑著,就見顧安疾步走了出去,帶著一絲激動行禮道:“小的見過陳大人。”


    “顧安,你家老爺呢?”來人的聲音非常沉穩,語氣中隱含著關切。


    “我家老爺在書房呢,夫人剛剛……”


    來人悚然一驚,隨即又歎息了一聲,道:“我去找慎之說話。”說著,推門就進來了。


    顧謙正要往外迎,就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跨入了門檻,來人很麵善,顧謙自然而然就從記憶中提取到了這個人。


    陳儉,字明德,與顧謙同為嘉和二年進士,又一同被選為庶吉士,是顧謙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


    “明德兄!”顧謙快走兩步,還沒說話,聲音就哽咽了。


    “慎之!”陳儉也頗為動容,他把著顧謙的手臂,勸說道:“弟妹的事我聽說了,你要節哀啊!”


    “謝謝明德兄來看我。”自從被勒令歸家反省後,已經很久沒有人登門了,原主的脾氣耿直,不懂得變通,不僅經常痛斥官場陋規,還對首輔大人獨斷專權的作法極為看不慣,一時衝動之下,當眾頂撞了首輔大人幾句,蚍蜉撼大樹的後果不用人猜都能想到,貶官還是陳儉等人多方運動的結果呢。


    “是我害了玉娘啊!”顧謙揩了揩淚,從內心深處湧上一股悲傷,妻子不遠千裏跟隨自己來了京城,不僅沒享到福,還為了給自己撐麵子典當了一部分嫁妝,當自己在外麵和人觥籌交錯的應酬時,她卻在家裏操持家務,每頓吃著青菜白飯就為了省下幾個銀錢。


    顧謙想著想著,又落下淚來。


    陳儉看著他,長歎一聲道:“虎哥兒還小,還需要你的看顧啊!”


    “我曉得。”


    “聖旨已下,恐怕再無轉圜的餘地了。”陳儉又說道:“你有什麽打算?”


    顧謙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下來:“去上任。”


    看著顧謙平淡的麵容,陳儉吃了一驚,此時的顧謙和印象中的顧謙不大一樣,從前的顧謙耿直歸耿直,卻眼高手低,不僅不知變通,還總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其實考中了探花被選為庶吉士又如何?他們也不過是最底層的實習官員,還遠不到對朝政指手畫腳的程度。


    多聽多看,少說多做才是初入官場的菜鳥們的為官之道,可惜顧謙總妄想著一步登天,得到上麵的青眼。現在聽他說要去清江赴任,陳儉吃驚不餘,不禁勸道:“清江不僅距離京城千裏之遙,而且窮山惡水,鄉民彪勇,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啊!”


    “我曉得。”顧謙平靜地說道。清江雖然遙遠,可是縣丞是縣裏的二把手,上麵隻有一個知縣老爺管著,他去了清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比在京城頂著一串婆婆們混得自在。


    更何況顧謙還沒完全融入這個時代,他很怕自己在什麽時候露了馬腳把小命玩掉,現在的京城對他來說就是個高危地帶,跑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會嫌棄清江縣窮?再窮有他現在過得日子窮?


    見顧謙神色平靜,已經完全接受了現實,陳儉鬆了一口氣,對著門外喊道:“洗墨!”


    一個青衣小廝提著包袱推門進來。


    陳儉接過他手裏的包袱,放到了桌上:“你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這是同年們為你準備的程儀,你且收下,弟妹的喪事如果……”


    “明德兄!”陳儉放下包袱的時候,顧謙就聽到了銀兩的撞擊聲,同朝為官,他怎麽能不清楚這些同僚的情況,恐怕為了他這趟清江行,大家把家底都湊上了吧?


    顧謙的眼圈又紅了,這次是感動的。


    “我先走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陳儉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走了。


    顧謙沒有悲痛的時間,收了陳儉送來的銀子,趕忙讓顧安去街上買了一口厚實的棺材,將薛玉娘收殮了。


    沒有時間大辦喪事,隻給薛玉娘守過了頭七,顧謙退了房子,變賣了剩餘的家當,帶著虎哥兒扶棺南下。


    隨行的人除了顧安和徐媽媽,就隻有顧謙的通房銀杏,至於那個小丫鬟素雪則被顧安找了個可靠的人牙子領走了,夫人病死,老爺被貶,家裏實在是養不起更多的人了。好在素雪也不想離開京城,見了人牙子,平靜地給顧謙磕了個頭,挽著小包袱就跟著人牙子走了,氣得顧安直罵這丫頭沒良心。


    顧謙對此不置可否,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家已經養不起丫鬟了,總不能斷了人家的活路吧?


    “老爺就是太好心了。”顧安小聲抱怨道。


    顧謙無語,連飯都快吃不起了,還端著臭架子有個屁用?多說無益,一行人出了京城,奔通州雇了兩條小船,順著運河一路南下,這就要迴家了。


    小船很逼仄,速度也很慢,一路的行程非常乏味。


    好在顧謙帶了一些書,又有虎哥兒伴著,還不至於無聊到想跳河的程度。原主智商非常高,讀書過目不忘,又會扣題寫八股,要不然也不會在二十歲就被皇帝點了探花。


    隻是這人智商高了,情商卻不一定高,原主是有才華,可是在官場上卻混得非常不如意,同年的陳儉馬上就要分配去都察院當禦史了,原主卻還沒找到下家呢,就算繼續在翰林院混日子,也得找個靠山不是?


    可惜靠山沒找到,卻把當朝最大的官給得罪了,想到臨行前去找座師告別,人家卻避而不見的場麵,顧謙長歎了口氣,混到這地步,真不知道該說原主什麽好了。


    既然來了,就好好活吧,他再死一次不要緊,可是原主的孩子和老娘怎麽辦?本來原主就是和老娘相依為命,考中了舉人之後家裏的日子才寬裕了些,在族裏的地位也日漸提高,如果他沒了,無依無靠的老娘和孩子可怎麽活?


    顧謙的眼神越來越堅定,想要在古代好好活下去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


    “爹爹?”正在跟著顧謙學詩的虎哥兒不解地抬起了頭,“念,念!”


    顧謙迴過神,笑著摸了摸虎哥兒的頭,朗聲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一路看顧孩子,又一路讀著原主留下的書本和信件加深印象,就這樣,他們在天氣漸暖的時節行到了揚州的地界。


    日暮已晚,看來是趕不上宿頭了。


    “老爺,看來今晚要歇在船上了。”顧安走過來說道。


    “嗯。”顧謙看著天邊紅彤彤的夕陽點了點頭,這一路行來睡在船上的時間也不在少數,他已經習慣了。


    “爹爹,爹爹,魚!”虎哥兒樂嗬嗬地指著水麵說道。


    顧謙拉著他的小手,生怕他掉下船去,不管怎麽說,這一路行來,虎哥兒沒病沒災的就足以讓他大唿阿彌陀佛了。


    找到一個小小的碼頭,栓好了纜繩,船老大去了後麵的小船休息。臨近揚州,河麵上的治安好了很多,船老大也鬆了口氣。


    顧謙習慣晚睡,等虎哥兒在徐媽的拍撫下睡著了之後,他抱了一件厚鬥篷,靠在船壁上閉目養神起來。或許是船上睡不踏實,在臨近夜半的時分,他突然聽到了一絲奇異的聲響。


    顧謙陡然睜開眼睛,就著黯淡的月色,看到了攀上甲板的一道銀光。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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