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穎與唿延次升,這一路西去東返,也沒少見大河兩岸的金兵乘騎往來,鼓噪示威,對這種景象已經司空見慣,心理麻木了。因此見到這支騎軍殺出,卻是不引為意。但接下來金兵的舉動,卻嚇了他們一跳。


    但見這支金兵奔到河灘邊,紛紛下馬,涉水走入岸邊蘆葦中,不多時,居然拖出了一隻隻小船。雖然是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漁舟,但數量不少,足足有二十餘艘。


    金兵一個接一個跳上漁舟,操槳向戰船劃來。從他們熟練的動作來看,不太象正牌金兵,反倒似河南、淮北的新附軍。


    這時正在水下破障作業的梁阿水等一眾梁山水兵,也不得不暫停破障,爬上舢板,退迴到戰船下。


    這支金兵大概也知道,己方漁舟雖多,但肯定對付不了兩艘大戰船。因此也不敢靠上來,隻是在那片暗樁水域另一側遊曳。如此一來,金兵不敢過來,天誅軍的戰船又過不去,雙方竟然遙遙對峙起來。


    狄烈搖頭淡笑:“看這架勢,金人是不想讓我們的戰船開到東廄下啊。”


    梁阿水憤憤道:“咱們一共有八艘舢板,每艘可載定員五人。金狗漁舟不過多我三倍、人員多我四倍。軍主,給俺四十名獵兵兄弟,俺把這些金狗全趕下水裏喂王八!”


    狄烈還沒說話,另一艘戰船上的唿延次升已搖頭勸道:“敵眾我寡,不可造次。”


    宗穎也熟門熟路地詳加分析道:“滎澤的金兵,多為降金之新附軍,戰力不過爾爾,故而堪與我河陰守軍對峙。但看方才有騎有步,軍勢頗雄,泰半是滎陽或鄭州的增援金兵。據守鄭州的,乃是金國的蓋天大王完顏賽裏,其麾下兵馬甚銳。不可小覷……”


    蓋天大王?完顏賽裏?真是一個久違了的名字。易水河畔擦耳而過的一槍,想來必定永誌不忘吧。如果知道撕掉了他左耳的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位蓋天大王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不知會不會立馬帶著成百上千大軍殺過來?


    龍旭咳了一聲:“若未能破障前行,那東京……”


    宗穎迅速答道:“棄舟步行,此地距汴梁不過二百裏。尋日可至。”


    眾人一齊將目光投注到狄烈臉上,待他決定。


    狄烈看著一付理當如此表情的宗穎與唿延,再看看一臉憤憤然的梁阿水,以及麵色平靜的傅選、龍旭及張銳等手下……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們……”


    狄烈的說話聲。被東岸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打斷。汴河水麵上,無論是天誅軍還是金兵,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來者也是一支軍兵,不過俱為宋軍打扮——天誅軍將士對這種樣式的衣甲服飾很熟悉,因為早前他們也是穿前同樣製式的衣服,一直到天誅軍全麵整編,正式組建第一野戰軍之後。才全軍換裝的。


    這支軍兵人數約為三百左右,均為步卒,隻有兩個騎馬的軍將。而且那馬還是個頭較矮小的蒙古馬,估計是從金兵手裏奪來的。


    宗穎指著宋軍的軍旗上繡的兩個大字“徐、王”,笑道:“來者定是河陰前軍兩位統領,徐慶與王貴了。”


    說話間,那兩名軍將已馳下河灘,對戰船大唿:“可是宗推官、唿延參軍迴來了?嶽大哥在否?”


    宗穎笑著拱手:“正是宗穎與長義返京。至於嶽統製,須留在太原駐節,快則三月,慢則半載,必定歸來。”


    “駐節?太原……”兩名軍將麵麵相覷,俱是一臉迷糊加震驚,半晌才吭吭哧哧道。“嶽大哥在太原?太原收複了嗎?”


    一說起這個,宗穎便是逸興飛揚,負手昂然道:“正是!”


    一旁的唿延次升伸臂虛引,道:“徐統領、王統領。來見過這位天樞城主、天誅軍主吧,太原便是狄城主率軍拿下的。”


    狄烈微笑拱手:“相州果然是人傑地靈,出了這麽多英雄豪傑。狄烈有禮了。”


    徐慶是個壯實漢子,方麵虯須,兩頰咬架發達,一看就是個猛人。王貴臉形與身形都偏瘦,眼睛細眯,鉤鼻薄唇,留著八字須,光看麵相的話,還真看不出是個武人。


    這兩位統領依然沉浸在太原易主的震驚中,驚疑不定地向狄烈拱手迴禮,心下愈發吃驚,這位狄城主也太年輕了吧?怕是比嶽大哥還年少。奪太原?縱然盡起東京留守司大軍,連嶽大哥都不敢誇口能做到的事,這年輕人竟做到了?!


    宗穎向暗樁水域那邊指了指,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王貴無奈道:“這是前幾日金人命一些漁人布置的。因為是在汴河南岸,我們也沒法阻止。”


    徐慶招唿道:“諸位還是將船靠岸吧,我軍中尚有騾馬數十,可供腳力。”


    宗穎點頭,正想說話,卻被狄烈含笑製止道:“既是泛舟而來,豈有半道而棄的道理。金人攔路,那我們就打過去好了。”


    就在宗穎、徐慶、王貴的錯愕表情中,狄烈淡淡下令:“將全部舢板放下,梁阿水與水兵操舟,張銳率獵兵出戰。”


    接到出擊命令,獵兵們立刻行動起來。水麵作戰,與陸地不同,不僅畏水會影響士兵作戰水平,而且船體椅,對士兵的射擊也提出更高的要求。


    盡管從太原出發時,並沒有預料到會有水麵作戰這一茬,但畢竟是乘舟出行,所以張銳在挑選獵兵護衛隊時,會水性是先決條件,射擊水平緊隨其後。所以,這一隊獵兵,水性或許比不上梁山水兵,但人人善泳,槍法出眾。


    四艘舢板噗噗下水,水兵與獵兵把著船沿的網繩,攀行而下,跳到舢板上,隨後與四艘哨船匯合。八艘舢板,每艘可載員四到五人,再加船頭與船尾各一名水手操舟,天誅軍一方可出動一隊五十人迎戰金兵。


    這也是戰船臨時變運輸船。為了多裝人貨,不得不拆掉船首尾的床弩,失去遠程打擊能力。否則光是幾支“三槍一箭”弩矢射出去,就足以嚇退金兵了。


    張銳立在舢板前,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一陣,大致做出了判斷。金軍的漁船是臨時征召的,大小不一。小的能載七、八人,大的能載十餘人。二十餘艘漁船,共載了二百多名金兵。


    這些金兵中,操櫓劃船的多是新附軍,而站在船中央,手持騎、步弓。臉上隱隱有悍然之色者,才是金兵精銳。也就是說,獵兵射擊的主要目標,就是這一茬金兵。


    金兵那邊,見到對方隻八艘小船,四、五十人,竟然也敢出動挑戰。無不戟指暴笑,紛紛舉弓揚箭,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


    金兵的哄笑,也影響到了宗穎,徐慶、王貴等人,看狄烈的眼神都有些不滿。尤其是徐、王二將,眼見張銳所率軍兵,令行禁止。行動迅速,在沉默中自有一股果決而一往無前的銳氣……這一看就是精兵啊,這樣無謂的犧牲,太可惜了。


    徐、王手下那群宋兵更是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不斷搖頭,有惋惜、有不屑、有默然……


    金兵的確不善水戰。但也要看具體情況。這不是一望無際的長江天險,也不是蘆葦連天的梁山水澤,這隻是一條寬不過二十丈的漕運通渠而已。而且這條河渠還年久失修,兩岸泥土堆積。河麵愈窄;近十餘年來,河床日漸抬高,水勢愈淺。惟其如此,金兵才有可能在水底下布置暗樁。若是早幾十年,水道寬暢,河底幽深那會,要在短短幾天搞這樣的動作,那是休想。


    在幾乎是敵我兩方都極度不看好的情況下,狄烈與龍旭卻是自信滿滿,這自信源自於梁山水師獨特的火槍水戰之法。而傅選雖然不知道有新戰法,但憑著他對狄烈的了解,這位軍主,絕不打無把握之仗,尤其還是在友軍麵前露臉的第一仗。因此,這位白馬中郎將的表情也是一派篤定。


    汴河水流平緩,即便是小舟,也不甚顛簸。在雙方水手的櫓槳劃動下,八艘舢板與二十餘艘漁舟,相迫而行,愈來愈近,戰鬥,一觸即發……


    岸上河中,一時無聲,隻有河風吹動岸邊蘆葦的沙沙聲響,以及櫓槳搖動的歡乃之聲。


    河麵上,雙方接近到五十步距離時,金兵那邊,一艘較大的、臨時充為指揮船上,一名謀克打出三角令旗。船尾處兩名鼓手,齊舉木槌,重重砸向戰鼓皮麵。


    憾人心魄的鼓聲,撕破了大河的寧靜,也拉開了汴河遭遇的戰幕——


    漁船上站立在中央的金兵,隨著鼓聲,整齊地張臂拉弓,一陣令人牙酸地嘎吱吱張弦聲,響徹河麵。


    麵對超過一百五十支在陽光下閃動點點寒芒的箭鏃,天誅軍水兵在梁阿水一聲令下,一手控槳輕搖,保持不進不退之勢,一手持旁牌遮擋防護。八艘舢板,以垂直之姿,散開成一個半弧形,與金兵漁船遙遙相對。


    四十名獵兵,也在張銳喝令下,采取半跪射姿,同時舉起手中的旁牌。獵兵們舉牌的方式有點特別:前麵一人,將牌支立於船板上,將整個身體擋住,然後把火槍架在旁牌上方凹口處,做好射擊準備;其後的二、三、四、五人,一律單手高舉,將旁牌交疊擋住上方,如此一來,就形成了一道類似屋簷的防護。


    無論是金兵還是宋軍,都看得有點傻眼——龜縮成這個樣子,怎麽開弓射擊?就算是弩射,單手也沒法上弦啊,這就是一副幹等著挨揍的架勢啊!


    金兵謀克大喜而笑,既然你要當人肉沙包,那咱就不客氣了。令旗一揮,百矢齊發。


    當箭矢還在半空中劃弧線的時候,獵兵這邊的槍聲也驟然響起。由於采用的是輪射法,隻有最前麵一人發射,因此一輪射擊為八槍。好在這種射擊幾乎是不間斷的,前麵一人開槍,後邊四人分工合作,兩人一組給火槍裝填彈藥,基本能保持射速不斷。


    半空中的箭矢如雨而下,半數落入水中,半數射到舢板與旁牌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地噗噗響聲。好在防護得不錯,隻有三名水手受傷,都是手腳位置中箭,傷勢不重。


    而蝟集於河麵上的金兵,卻遭到慘烈打擊。在四十至五十步的距離上,正是火槍最能發揮威力的地段。在急速飛旋的金屬彈丸麵前,無論是旁牌還是船篷擋板,無不應聲爆裂。而動能依舊強勁的彈丸,在擊穿障礙物後,仍然能以殺戮之姿,一頭撞入人體……


    梁山水師的這個戰法,其實就是將陸戰方陣防護搬到了船上,利用火槍不受地形與身體動作的限製,依舊能發揮火力的特點,與敵軍對拚——沒錯,就是對拚!


    其實不管是箭矢也好,彈丸也罷,射擊到雙方船上的數量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金兵必須很悲劇地、不能有任何防護地站在那裏開弓、射箭,再開弓、再射箭……然後,一頭倒下。而獵兵們則躲得好好的,專心裝填、射擊,再裝填、再射擊……將“隻有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打擊敵人”這句話,詮釋得淋漓盡致。


    這純粹是一場有防護的打沒防護的、穿鞋的踩光腳的對拚戰。


    誰的人拚光,誰就輸;誰最後保存下來,誰就贏。就是這麽簡單!


    戰鬥的序幕拉開得快,結束更快。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內,金兵被金屬狂飆掃得潰不成軍,流水盡赤。許多意誌力稍差的新附軍水手,驚慌失措地一扔櫓槳,噗嗵噗嗵地跳入河中逃命。失去水手操控的漁船,不受控製四下漂散,船隊一散,不敗也敗了。


    當張銳將戰場上最後一顆子彈,射入金軍指揮船上的那名謀克胸膛時,也就宣告了這場疾風暴雨般的戰鬥的結束。


    宋軍這邊,自徐慶、王貴以下,所有軍兵,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耳朵嗡嗡響,心頭噗噗直跳,仿佛那些子彈,也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唿延次升用力咽了口唾沫,隻覺嗓子一陣陣發幹,想說什麽,卻一時無語。


    宗穎隻是吸了口氣,深深看了狄烈一眼,沒說什麽。


    這時張銳與梁阿水同時登船,報告傷亡:


    “稟報軍主,獵兵出戰四十人,傷兩人,無陣亡。”


    “稟報軍主,水兵出戰十六人,傷五人,無陣亡。”


    狄烈平靜點頭:“很好,既然擋道惡犬被趕走了,那就繼續破路障,進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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