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記得很清楚,作為太原攻堅戰的總指揮,他隻在西門十裏外安排了一營騎兵。這並非獵兵營,沒有裝備任何火槍或鷹嘴銃,隻配備了常規騎軍武器,清一色冷兵器。


    會不會是在他潛入太原後,楊再興與淩遠、楊折衝更改作戰計劃,臨時派出一隊火槍兵?狄烈暗自搖頭,這更不可能,在夜戰時,除非是守城,火槍兵並不比弓箭手更有優勢。因為黑暗環境下,弓箭手拉弓射箭不會受太大影響,而火槍兵則幾乎無法完成裝填彈藥的步驟。二楊與淩遠絕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那麽,開槍的會是誰呢?


    砰砰!又是先後兩聲槍響。


    狄烈在這一瞬間從槍聲中判斷了兩件事:隻有兩個人,而且使用的是兩支鷹嘴銃。因為鷹嘴銃槍管隻及火槍的三分之一,二者發射彈丸時,槍聲有明顯的不同,火槍聲音較悶,而鷹嘴銃較清脆。天誅軍中有資格裝備鷹嘴銃的,除了獵兵,就是都頭以上的中、高級軍官。那麽,這兩個人是普通的獵兵,還是軍官?狄烈能確定的隻有一點,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不可能擋得住蜂擁而逃的金軍潰兵。


    身為天誅軍最高首腦,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士兵戰死,而自個卻躲在一旁?這樣的事,狄烈還做不出來。不管怎麽說,能夠挽救,還是盡量挽救這兩名勇敢的軍士。


    狄烈像長臂猿一樣,雙手交替抓住吊橋下的木格。挨近橋邊,兩臂一縮,翻身而上剛登上橋麵,差點被洶湧而來的漬兵衝撞倒。狄烈這下火大了,發力運氣,左衝右突,猶如一頭公牛闖進集會的人群。金兵紛紛驚叫墜河,狄烈則勢如破竹衝過吊橋。


    從槍聲來源看,應該是從西南麵傳來的,因此狄烈毫不猶豫一路碰撞。劈波斬浪般開出一條血路。於是。他看到了槍聲來源兩個背靠背,手持鷹嘴銃,臉色蒼白,濕發貼額的女兵。而她們周遭。圍著一群金兵。


    葉蝶兒!


    趙玉嬙!


    混帳!這是怎麽迴事?這倆人怎地跑到這來了?


    這一瞬間。狄烈上前搧她們兩記耳光的心都有了。但當務之急卻不是責備或懲罰,而是帶她們突出重圍。


    二女身旁有三匹馬,顯然是她們騎來的。至於為什麽會是三匹馬,卻不清楚。在距離她們七八步外,倒下了幾名金兵,顯然是先前為鷹嘴銃所傷。也正因為她們手裏的火器威懾,雖然四周全是金兵,一時間卻無人敢上。


    二女雖然有一定的戰鬥經驗,但麵臨這等強敵環飼的兇險局麵,就算是百戰老兵都別想氣定神閑,更不要說兩名女子了。這從趙玉嬙裝填彈藥時,藥末不斷灑落,鉛丸不時脫手,以及葉蝶兒哆嗦著老半天打不著火鐮,可以想像二女此刻是何等驚惶。


    狄烈目光一掃,見東麵數十步外有一群影影綽綽的騎兵,當下從人群中奮力衝擠過去。待挨近一名騎兵,一手抓住其足髁,一手扯住其腰帶,將那毫無防備的騎兵從馬背摜了下來。


    狄烈縱身上馬,從鞍邊的掛勾取下這名騎兵的兵器“連枷”,雙足一踢,馬刺狠狠紮入馬腹中。戰馬吃痛之下,驚嘶著向前衝出,狄烈揮舞沉重的連枷,劈頭蓋臉向四周砸去,頓時將包圍圈攪得大亂。


    這些金兵本就是潰兵,隻是臨時被上官組織起來,圍住兩名女子,卻不料有敵人從後殺出,又是馬撞又是棒擊。金兵火把不多,光亮有限,黑暗之中,隻道有大股敵軍來襲,本就是臨時拚湊的金兵一哄而散,包圍圈傾刻瓦解。


    狄烈縱騎奔到二女麵前,從口袋裏掏出軍用防風打火機,扔給葉蝶兒:“別費那個勁了,用這個。趙玉嬙,別傻站著,立刻上馬,走!”


    二女看到狄烈現身的一刹,那種驚喜表情,簡直難以形容。


    就在二女剛剛翻身上馬的一瞬間,前方突然火光大盛,狄烈聽到一聲極為耳熟的怒吼:“原來是你!術虎!”


    聲落,兩道淩厲迅猛的勁風襲來,一道襲向狄烈,一道射向正要舉槍射擊的趙玉嬙。


    電光石火之間,狄烈根本來不及思考,一切全憑本能,甩鐙躍起,撲向趙玉嬙。


    狄烈的身體剛剛離開馬鞍,一支鐵骨箭發出刺耳的尖嘯,從馬鞍上方掠過,若狄烈此時還端坐馬上,這一箭正中其心髒。


    當狄烈淩空撲到發呆的趙玉嬙麵前時,第二道強勁的勁風恰好襲到,正中狄烈後背……


    中箭的那一刻,狄烈有一種被自己大狙擊中的感覺,整個後背瞬間麻木,肩胛骨好像裂開一般,右肺如同放入一枚火栗,灼熱滾燙……狄烈咬緊牙關,強撐著在馬背上抱住趙玉嬙,粗重的氣息噴在趙玉嬙慌亂的俏臉上。


    “往西……有我們的軍隊……伏兵……”狄烈隻說了短短半句話,喉嚨一甜,一口怒血噴出,意識開始模糊……


    在模糊中,隱隱聽到轟隆隆的爆炸聲,然後渾身一輕,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掉落了,最後的感覺是有一個軟綿綿的嬌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耳邊隱有時遠時近的唿喚……


    “殿下!殿下!殿下醒來了,太上仙君保佑……”


    狄烈是被一陣的祈禱吵醒的,乍一睜眼,就看到兩張喜極而泣的俏臉:葉蝶兒與趙玉嬙。


    咦!怎麽迴事?嗯……哦,想起來了,這倆人突然出現在金肅門外,還被金兵包圍了,然後自己殺入重圍,正準備突圍時,被韓常冷箭暗算……沒錯,那是韓常的聲音,這家夥用的可是二石弓啊!如此近距離之下,可裂石洞金的一箭。所造成的傷害,不亞於自己剛穿越到這個時代那會,被那個叫失裏的家夥縱馬從背後撞擊的重創。


    狄烈挺鬱悶,他來到這個時代整整一年了,就受過兩迴傷,都是吐血昏迷的重創,還好自己這副身體有夠變態,再重的傷,過得一天,又活蹦亂跳了。當然。這一次比上迴更驚險。上迴隻是奔馬衝撞,了不起是內傷,這一次卻是利箭穿心。如果不是穿著防彈衣,就算自己的身體再強悍。恐怕也難逃一死。就這樣。防彈衣還被射了一個深深的凹陷。就像被大狙用複裝彈中距離打了一槍。這個韓常,弓力真不是蓋的。


    “好了,我沒事了。”狄烈慢慢坐起。二女慌忙左右扶持著他。


    狄烈擺擺手,推開二女,深長地唿吸數次,又做了幾個伸臂擴展動作,除了後背與肩胛處還有些發木,胸肺已經沒有問題。這也就是說,內傷無礙了,骨胳的愈合稍慢一些,再有一兩天便可複原如初。


    “我們這是在哪?”狄烈遊目四顧,入目盡為峭壁雜樹,耳邊時聞林鳥啁啾,有一種隻有深山老林裏才會有的那股幽靜,這與他印象中的騎兵營所埋伏的那片丘陵不符。


    “不、不知道……”葉蝶兒害羞地垂下頭,露出雪白的後頸。


    “不知道?”狄烈瞪大眼睛,驚詫道:“我昏迷前,不是讓你們往西麵跑,與第三騎兵團一部匯合的嗎?”


    趙玉嬙掠了一下垂至眉前的青絲,看了葉蝶兒一眼,道:“還是我來說吧……我們原本是想往西邊跑來著,可是有一夥金軍騎兵,卻死咬住我們不放,並且還四下散開攔截。若非他們人馬不多,無法形成合圍,我們早就落入他們手中了。無奈之下,我們隻能是搶先朝敵騎沒來得及堵截的口子跑,忽東忽西,哪有路往哪跑。敵軍人馬十數倍於我們,騎術更非我們能比,加上……加上我與殿下共乘一騎,馬力負重太過,好幾次都要被敵騎追上。幸虧我們倆身上合計有霹靂彈十數枚,屢屢以此阻敵,方才能安然逃到此地。”


    葉蝶兒頗為可惜道:“剛開始用霹靂彈時效果最好,非但炸死了幾個敵人,更嚇得他們躲得遠遠的不敢追。可恨的是為首的那員金將,象見了鮮肉的狗一般,遠遠掇著不放,時不時還追近上來。那金將的箭術極可怕,有好幾次,明明看到他在百步之外,箭矢竟追著我們射來。咱們本來有三匹馬的,被他射死了一匹,若不是忌憚咱們手裏的霹靂彈,不敢追得太近,加之天黑,視野不明,怕早已被他射殺或生擒了。”


    趙玉嬙雙手合什,道:“太上仙君庇佑,眼看咱們的霹靂彈告罄,再無利器遏製敵騎之時,前方出現這座深山……”


    “明白了。”狄烈點點頭,目光在二女身上一掃,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們怎麽會出現在金肅門?”


    趙玉嬙閉上嘴,朝葉蝶兒呶了呶。


    葉蝶兒頭低低的,圓潤的下巴幾乎蹭到了鼓鼓的胸脯,好半晌才輕聲道:“我們原本遵從殿下的命令,好生呆在屋子裏……後來,淩副參謀長差人報告說,太原城內火起,這是殿下事先預定的信號,全軍將發動總攻,希望我們不要擅自離開……”


    狄烈冷然截斷道:“可是你們還是擅自行動了!我說了不聽!淩副參謀長說了也不聽!這天誅軍的軍主,是不是要請你們來當!”


    狄烈一番怒斥,令二女大氣不敢出,葉蝶兒更是眼圈發紅,泫然欲滴。


    趙玉嬙咬了半天紅唇,終於還是大著膽子開口:“我們來太原為的是什麽?”


    狄烈眉頭一皺,沒有說話。


    趙玉嬙勇敢對上狄烈的目光,鼓起勇氣道:“我們來太原,不是讓你金屋藏嬌,也不是讓你當花瓶擺設……你讓我們設下迷局,掩飾你潛入太原,這等犧牲聲譽之事,我們都願意付出了,為什麽不讓我們履行本職,觀摩太原最後一戰?”


    狄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在娘子關呆久了,你們還是想當李娘子了……好,你們要觀戰,東、南、北,哪個方向不可以,為什麽要跑到西邊來?”


    “因為那三個方向,都不會允許我們觀戰,而且……”趙玉嬙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瞥了葉蝶兒一眼。後者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但趙玉嬙不為所動,還是說了出來,“而且蝶兒妹子猜到你會從金肅門突圍,她還帶上洗淨的頭盔與軍靴,想讓你第一時間換上……”


    狄烈長歎著伸手撫了撫葉蝶兒柔滑的臉蛋,趙玉嬙偏過頭,撇了撇嘴。


    在葉蝶兒滿麵紅霞中,狄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那麽聰明,能猜到我從西門突圍,難道想不到金兵也會從此方向潰逃麽?”


    葉蝶兒怯生生道:“我們知道的,原本也躲藏得好好的,但無意間聽到有個金將咆哮說,要將那個暗器傷人的賊軍頭目活擒生殺,我們一急,暴露了行藏……”


    “好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狄烈揮揮手,揭過這一段。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及指北針,從方向上看,是正西偏南;從時間上看,現在是早晨八點三十五分。如果按二女所說,她們不間斷奔跑,那麽在天亮前最少跑出太原百裏之外。綜合時間、距離與方位,最有可能就是跑到了文水之畔的狐突山。當然,狄烈現在是身在此山中,無法窺得全貌,也就難以判定是不是狐突山。


    “走,我們到山頂上看一看。”狄烈用力撐起身體,唿出一口氣,胸口還有點發悶。然後下意識摸了一下後背,槍盒不在,遊目四顧,也沒看到。狄烈心頭倏地一緊,眼睛刷地一下盯住二女:“我的槍呢?”


    趙玉嬙咬咬嘴唇,低聲道:“掉了……”


    “你說什麽?”狄烈劈胸將她揪起,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怎麽掉的?說!”


    趙玉嬙美目噙著淚花,想說話,但被勒得太緊,竟發不出聲音。


    葉蝶兒哭著用力挽拽狄烈手臂:“在你挺身撲救玉嬙姐姐之時,那支箭鏃射中你後背,恰好割斷了槍盒背帶……”


    狄烈茫然鬆開手,隱隱記起自己在昏迷過去以前,似乎感到身上一鬆,大概就是在那會,背帶斷裂,槍盒遺失。


    大狙遺失,簡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狄烈咬牙站起,狠狠一拳打在身旁的樹幹上,合抱粗的大樹發出喀嚓不堪承受之聲,樹皮破碎,木屑四濺,整棵大樹劇烈搖晃,枝葉紛飛。


    “對不起……”趙玉嬙失聲悲泣。


    葉蝶兒卻忽做驚人之語:“殿下,你的神槍未失,被那員追殺我們的金將拾到了,眼下正背負在他身上……”


    “你說什麽?韓常拾到了我的槍?”狄烈驚喜非常,“而且,他還眼巴巴追在後麵?”


    “沒錯,我們親眼所見。”葉蝶兒與趙玉嬙一齊點頭。


    狄烈咧開嘴,正要開懷大笑,突然山坡那邊隱隱有聲音傳來:“前方有樹無風急動,過去看看。”隨即就見幾個左衽胡服的人影在樹林間閃動。


    狄烈終於還是笑了出來:巧了,正想找你們,這就送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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