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堂跪伏一地的人群當中,一人長身而起,正是趙能。此時的趙能臉色鐵青,目蘊怒火。他大步上前,從人群中揪出一名年約三旬的文士,咬著牙道:“趙忠,你是理蕃院的通譯,想來是會女真語的。你跟我出來,我問,你譯!”


    趙能揪著趙忠來到完顏阿古跟前。此時,這個昔日的金軍猛將,今日的階下囚,卻毫無俘虜的覺悟,正以一種睥睨之態,冷眼蔑視著滿地哭嚎,捶胸頓足的宗室,不時還發出一聲冷笑。


    看到趙能走過來,出於沙場戰將的直覺,完顏阿古立即感覺到這個人與那些像女人般,趴在地上哭嚎的宋人不一樣。他的雙眼頓時燃起了旺盛的戰意。


    趙能很幹脆的道:“都是沙場征戰的男兒,來句痛快話!你的供狀裏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趙忠長吸一口氣,將趙能的話翻譯了。然後,整個大堂數百雙眼睛一齊聚焦在完顏阿古身上……


    完顏阿古靜靜聽完趙忠的翻譯,臉上泛起古怪笑意,隨意將目光投注到趙能臉上,緩緩地、清晰而有力地點下頭……


    一時間,數百道目光噴出熊熊怒焰,如果眼光也能殺人的話,完顏阿古隻怕半秒不到就要化成灰燼。


    “明白了!”趙能點了點頭,轉身大步走上前,單膝跪地,向狄烈行禮道:“請城主成全。”


    狄烈頷首,從皮靴裏拔出********。扔給趙能:“一個金國的猛安級數大將,可能對金國或你們的大宋,都是奇貨可居,大有文章可作,並有大用的人物。不過在我天樞城,那也就是一個高級點的俘虜而已。這樣的俘虜,以後我們會有更多。而且,級別更高……所以,你想怎麽做。那就去做吧。”


    “城主恩義,趙能感銘五內。”趙能重重地叩了個頭,雙手將匕首高高捧起。然後騰地站立,棱棱生威的目光環顧全場,大聲道:“趙能不肖,亦為趙氏子孫,君蒙奇辱,臣顧不惜一死。然死則死矣,又何益於君、何益於民、何益於社稷?我趙能在此立誓,自今日始,誓不與金虜並立於同一天下。以此殘軀,滅殺金獠。不死不休!”


    趙能喝罷,反轉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割開一道血口,血刃戟指完顏阿古:“以此獠之血,證我血誓!”


    趙能的一番鏗鏘激揚的誓言。令在場眾多宗室子弟熱血沸騰,氣湧如山。不少年輕子弟紛紛搶出,與趙能並列,捋袖露膀,齧臂盟誓。


    趙能正待揮刃上前之時,一個單薄的身影搶出。攔在他麵前:“安遠男君,請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趙能訝異地看著眼前的少年——相國公趙梃。


    此時的趙梃,清秀的雙目隱隱含淚,那張稚嫩而清瘦的麵龐神情卻異常堅決。


    “相國公,你……”趙能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麽,但觸及那一雙堅定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卻縮了迴去。隻是默默地倒轉匕首,柄前刃後,將之放在趙梃掌心,目光中滿是鼓勵之色。


    當趙梃一步步走到完顏阿古跟前,目光噴火,巍顫顫地舉起匕首之時。


    這名金軍悍將卻仰天狂笑起來:“南人小狗,你殺不了我!連刀子都拿不穩,你怎麽殺?讓我猜猜,你一定連雞都沒殺過。看看你那握刀的姿勢,甚至比不上我們女真人的三歲小兒……”


    趙梃將目光狠狠瞪向不遠處的趙忠:“這金狗在說什麽?翻譯!”


    趙忠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了。


    “混帳!”趙梃憤怒地一刀刺出——激憤之下,刀子打滑,這一刀竟從完顏阿古肋下穿過,隻割裂了完顏阿古的袍子,並在肋間劃開了一道血痕。


    “哈——”完顏阿古笑得直抽氣,渾身鏈子嘩啦啦直響。若不是身後四名甲士緊緊扯住,隻怕完顏阿古都笑得站不穩了。


    趙梃臉孔充血,羞憤得無地自容。身後傳來一聲歎息:“二十三郎,讓我來吧!”


    趙梃聽出來了,那是七皇兄趙栩的聲音。


    “不!我能行!”趙梃嘶吼著,不管不顧地猛然將匕首向前戳——恰在此時,完顏阿古被身後四名甲士攥住鐵鏈往後一拉,他那熊羆般的身軀本能地掙紮著向前一撲……


    噗!血光迸射,吼聲如獸。


    趙梃被那股聲威震得踉蹌後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臉色煞白,滿麵駭然。


    完顏阿古一臉愕然地低頭看著心口,那裏插著一把匕首,直沒刀柄。


    “嗷!”完顏阿古發出一聲野獸瀕死的暴嘯,奮力一掙,竟然震翻那四名甲士,如暴虎般撲向趙梃。


    大堂之上,幾乎所有的宗室子都是雙目圓瞪,以袖掩口,眼睜睜看著,完全不知所措。


    就在完顏阿古棒槌般粗大的五指,距離趙梃咽喉不足兩尺之時。人影一閃,一人迅捷切入二者之間——正是趙能!


    麵對完顏阿古的瀕死一擊,趙能自問也沒有把握扛下。好在他也沒打算硬扛,而隻是做了一個簡單的動作——伸手抓住刀柄,猛然一拔!


    血濺三尺!


    完顏阿古再度大叫,雄壯的身軀劇震,撲勢定格。箕張的五指雖然距離趙梃不過二尺之近,卻再也無力遞進。他嘶聲戟指著趙梃:“南人小兒,你運氣好,運氣好……”大股鮮血湧出,將他剩下的話語淹沒。


    完顏阿古最後仰天發出一聲不甘地大吼,轟然倒下。


    趙能麵無表情,從懷中取出一塊抹布,將********上的血跡小心擦拭去。然後再度跪倒,雙手托刃高舉過頭,呈獻予狄烈。


    狄烈收起匕首。點頭道:“趙家的人,還是有男兒的……”


    “趙家不但有男兒,還不止一個。”趙梃半邊臉都噴濺著血珠,他卻連抹都不抹一下,大步走到趙能身側,同樣單膝下跪,“我要入伍從軍。而且,要進教導營!”


    趙梃這一跪,對在場的趙氏宗室無異於一記炸雷——這是大宋的皇子。第一次心甘情願拜倒在一個外人麵前!


    “不可!”趙栩大驚失色。不知他說的“不可”是不欲讓趙梃從軍呢,還是不可下跪。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不可!”趙偲一急之下,血也不吐了。氣也不喘了,掙紮著就要過來拉起趙梃。


    “不可!”這一聲清脆婉驪,雖是惶急,卻極動聽。正是同屏風後麵閃出的柔福帝姬嬛嬛!


    隨著嬛嬛的出現,朱皇後、朱慎姬及眾帝姬、郡主、嬪妃及宮娥一一魚貫而出。


    數百宗室,除一些身份較高者,如越王、濟王、永安縣公、項城伯等人躬身為禮之外,其餘諸人,無不伏闕叩拜。


    狄烈向四名甲士揮揮手:“退下,把屍體抬走。然後到軍法處自領二十軍棍。”


    四名甲士慚愧領命,將完顏阿古的屍首抬走。自有數名仆婦急急提水執布上前,迅速清理幹淨地上的血跡。盡管如此,空氣中仍然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


    狄烈站起來欠了欠身,算是向朱皇後行了個禮——這個禮節與其說是晉見皇後。倒不如說是對女性的一種紳士之禮。


    那些宗室見了,雖然也少不了腹誹,卻也難以指責。狄烈現在好歹還頂著個“殿下”的名頭,以一國的王子,參見另一國的皇後,那禮節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狄烈的這個王子身份,平日不顯山露水,貌似無用,但在古人日常禮儀舉止中,卻是占了好大便宜。


    嬛嬛與檀香齊齊從朱皇後身後閃出,一個趨向趙梃;一個急奔趙偲。


    嬛嬛急步走近趙梃,從懷中抽出一塊絲巾,心疼地抹去趙梃臉孔的血跡,柔聲道:“二十三郎,你已經殺了一個金狗,而且還是金狗中的巨犬。也算是為父皇、太後、皇兄及我趙氏被俘姐妹出了一口惡氣。以後的事,交給城主殿下與安遠男君他們去做吧。你不必……”


    “不!”趙梃堅定搖頭,“二十姐,你不要勸我,誰也不要勸我,我一定要入伍!而且,一定要進入教導營!”


    嬛嬛又是氣惱,又是無奈,隻好抬起螓首,向狄烈輕輕搖頭。在眾多皇子帝姬當中,嬛嬛與趙梃乃是一母同胞,她(他)們的生母俱是懿肅貴妃王氏,是真正的親姐弟,這份親情自然遠勝其餘皇子帝姬。


    狄烈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淩遠搬一個錦墩過來給朱皇後落座。然後淡淡道:“皇後怎麽說?”


    朱皇後秀臉淚痕未幹,蒼白如洗。二帝及宗室所遭受的奇恥大辱,對她的身心打擊是難以想像的,幾乎要將她擊垮。她不能想像,如果自己處在那樣的境況之下,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事實上,如果按正常的曆史發展,被俘至會寧府的朱皇後,在屈辱的“牽羊禮”大典之後,麵對金國統治者的野蠻暴行,作為戰敗民族女性的代表,為了扞衛自己和所代表民族的女性的尊嚴,履行母儀天下的職責,她選擇了以死抗爭。先是毅然決然投環自縊,被人發現救下之後,竟又於當夜再投水自盡——其死誌之堅,竟至於斯!


    朱皇後是所有被俘至上京的宗室女子中,唯一自殺而保持貞節與尊嚴的人。比起那些忍辱偷生的宗室女子,在被淩辱虐待數年、十數年之後,仍然難逃淒慘而死的下場,真不知要好多少。


    朱皇後這種強烈的反抗精神與剛烈行為,甚至還得到了金人的褒揚。若幹年後,金太宗吳乞買歿,他的後繼者金世宗曾下詔稱讚朱皇後“懷清履潔,得一以貞。眾醉獨醒,不屈其節”,追封她為“靖康郡貞節夫人”。這無疑是重重搧了苟且偷生的徽、欽兩位皇帝和其餘被蹂躪迫害、卻忍辱偷生的女性一記響亮耳光。


    當然,這在另一個時空發生的悲劇命運並不為此刻的朱皇後所知。但她心裏卻如明鏡也似地、異常清楚明白,如果沒有那個男子的出現,她一定就會是“牽羊禮”大典之上,那個跟隨在欽宗身後的人……身披羊裘,赤身露乳——朱皇後自家明白自家事,如果當真有這樣的遭遇,她一定不會選擇屈辱地活下去。而嬛嬛、圓珠、珠珠、串珠、檀香、玉屏、含玉……等等這些妙齡如玉的皇室珍寶,亦將淪落泥塵,任人恣意褻玩……天呐!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顫。


    而挽迴了這一切的那個人,毫無疑問,他對趙宋宗室有著再造之恩。這樣的恩澤,無論怎樣迴報都不為過。


    就在這一瞬,朱皇後已下定決心,她妙目如輪,環顧場上一圈。數百宗室,莫不垂目斂手,畢恭畢敬地恭聆聖喻。


    “金虜猖獗,宋室蒙難,趙氏何辜,受此千載奇恥?此仇一日不複,此恥一日不雪,我趙氏一日無顏稱君於人前。自即日始,凡我趙氏宗室男兒,須以安遠男君為楷模,或投身軍伍,或籌謀讚畫,將此劫後殘軀,托付於天誅神兵。唯望能洗涮趙氏恥辱,百歲千載之後,不至於無顏見列祖列宗於黃泉之下。”


    朱皇後一番雄烈不輸於男兒的豪壯之語,將一眾宗室驚得呆住。


    趙栩與趙偲齊聲道:“皇後……”


    朱皇後長袖一甩,截口道:“皇叔與皇兄不必多言,予自恨非男兒之身,否則亦何恤此殘軀!”


    這話說得那叫一個重,趙氏的王公們麵皮再厚,也不敢再多言半句了。最重要的是,金人的這個“牽羊禮”大典,徹底撕下了趙宋宗室殘存的最後一絲皇家遮羞布。自始而後,這些趙宋宗室,就如同被打斷了脊梁的狗,得夾著尾巴做人了。昔日那種落魂之餘,仍不知收斂的王公候伯的架子,卻是散了、碎了,再也端不起來了。


    以趙能、趙梃為首的一幹血仍未冷的趙氏宗室子弟,齊齊下拜,洪聲道:“我等在此立誓,金虜不滅,誓不放下手中刀筆;一息尚存,必與金虜不共戴天!”


    見此風雲激蕩的情形,狄烈微不可察地輕輕吐了口氣。嗯,這些趙宋宗室,總算由一個大麻煩,轉化成了一把助力。雖然,還有一幫人老成精的家夥,也跟著哭,跟著哀嚎,但過後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完全不為所動。不過,底下一幫子年輕宗室子弟,卻被成功地激勵起來。


    這些個年輕子弟,或許現階段在宗室裏邊,因身份、輩份低微,沒有什麽影響力與話語權。但狄烈相信,假以時日,隻要給機會讓他們成長起來,他們終將會成為一股為己所用的新興力量。


    而未來,總是屬於年青人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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