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天色灰蒙蒙的,雖然不會像昨日那樣再下一場暴雨,但野地裏的草苔枝葉卻因為吸飽了大量的水份,在這黎明霜重時分,慢慢的滲透出來,凝結成露。


    狄烈、楊折衝與葉蝶兒三人,就伏在這潮濕的露水草地上,渾然不覺露水的浸漬,凝神注視著遠方。因為在他們眼前,出現了極為詭異的一幕。


    距他們埋伏處約百丈之外,是一條寬廣的大河。據楊折衝說,這就是相州的洹水。入夏之際,水量豐沛,加上昨日那場暴雨,使得水麵上漲,水流湍急。


    而此時在河的對岸,一座小土丘後麵,至少有數百名神情麻木、衣著破爛的宋人打扮的男子,不斷地將掮在肩上的各種雜色的長條狀背包拋到一個巨大的土坑裏。


    由於距離實在太遠,加上天色尚黑,楊折衝與葉蝶兒實在看不清那被丟到坑裏的“包裹”是什麽。偏偏在河岸的這一邊,不時有三三兩兩手持火把的金軍騎兵來迴巡邏,使他們不敢過於靠近。


    令二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樣灰暗的視野下,狄烈居然舉著那神奇的千裏鏡,毫無障礙地觀察——莫非,這寶鏡竟能無視黑暗,明辯秋毫不成?


    楊折衝正想腆著臉向狄烈討要瞄準鏡看一下,剛湊過身去,卻見狄烈放下瞄準鏡,緊緊皺著眉頭,硬邦邦丟下一句話:“你們在這等著,我到前麵去探察一下。”


    在楊折衝眼裏,狄烈匍匐前進的姿勢怪異而難看,但不得不承認,這種蛇行鼠竄的潛行方式極為有效。眼見狄烈時快時慢,忽起急行,忽伏偃不動,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在金兵的眼皮子底下突進了三十丈。距離他最近的一名金兵巡哨,不到五十丈,居高臨下看去,更容易被發現。


    後麵的楊折衝與葉蝶兒兩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心下都明白,現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所以金兵巡哨一時未能發現狄烈的蹤跡,而一旦天色放亮,必定會泄露行藏。


    他們能如此快速準確地摸到金軍大軍的宿營地,全靠獲得了那名金兵俘虜的口供。從俘虜的口中,證實了葉蝶兒所說的一切。


    在相州城外紮營的,正是金軍第一批北返大軍,由猛安固新率領的三千精甲。押解著宋國宗室貴戚男丁二千二百餘人,婦女三千四百餘人,加上千餘精壯人口,上萬頭騾馬牛羊。於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從汴京城南郊的青城寨出發,緩緩而行,曆時十餘日,方至相州。


    昨日那一場北地少見的大暴雨,不但延誤了狄烈三人的救援時間,同時也使得固新的大軍行程受阻,不得不在原地多停留了一日。而且也是因為這場暴雨,使金軍的哨探人馬驟減,隻在十裏的範圍內循例外放了一隊人馬。這才使得狄烈三人在擊潰了那一小隊金軍哨探後,再沒遇到阻礙,直插金軍中軍大營。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場暴雨,其實還是為狄烈的救援行動贏得了時間,並清掃障礙,同時也創造了一個有利的契機。


    但這場豪雨,對那數千俘虜,尤其是那三千多名婦女意味著什麽?此時,三人並不知道。


    拿到口供之後,楊折衝很自然地送那名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金兵哨探上路,但隨後遭到狄烈的嚴厲訓斥,明令他下迴要處理俘虜,必須請示。楊折衝雖然很是不解,但還是悶悶地答應了。他當然不知道,狄烈對俘虜的態度還停留在另一個時空的狀態。戰場撕殺,可以不擇手段,但一旦俘虜了,沒有特殊情況,不能隨意殺戮。


    此時的狄烈,對待戰俘,還抱著另一個時空的人道主義精神。


    就在楊折衝與葉蝶兒一會看看漸漸透亮的天色,一會看看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的狄烈身影,心急如焚之時。一陣輕微的悉悉響聲傳入耳中,茂密的野草撥開,狄烈敏捷的身影出現在二人麵前。葉蝶兒切身相關,自然心急,一見狄烈迴來便問:“看到什麽了……”


    狄烈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色肅穆得怕人,隨後又打了個走的手勢:“金兵巡哨太多,現在沒機會,先撤迴去。”


    這一撤就到了中午,直到瞄準鏡裏再也看不到一個金兵巡哨,三人才返迴早晨潛伏的地點。這時洹水兩岸已恢複了一派平靜,而金軍大營則駐紮在洹水北岸的一個叫野鬆崗的地方,距此地尚有七、八裏遠,隻要不過河,暫時是沒有危險的。當然,他們不是來旅遊的,沒有危險固然要過河,有危險同樣要過河。


    洹水是相州城的主要飲用水源,河麵寬三十餘丈,夏季水深達一丈,加上昨日暴雨,河水猛漲,水流湍急。這樣當然難不住狄烈,他與楊折衝用短斧在附近砍伐了一些手臂粗的樹枝,綑紮起來做成一個木筏,再削兩根木槳。一切完畢後,三人推筏下水,渡河而去。


    所有的馬匹物資全部留在南岸的一片樹林子裏,畢竟他們隻是去探察金軍情況,隨時要返迴的。


    本來這探察工作隻需狄烈一人即可完成,沒有必要三人同時出動,尤其是還有一個弱質女子,但狄烈卻示意葉蝶兒也一塊過河。他的臉色一直很陰沉,楊折衝與葉蝶兒心下惴惴,不敢有違。


    渡過洹水,往前走七、八十丈,拐過一個小土丘,眼前出現一個麵積足有後世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土堆。楊折衝與葉蝶兒立即認出,這就是昨夜看到的那個大土坑。隻不過,現在已經被覆蓋上泥土,變成土堆了。土堆的泥土鬆軟而潮濕,隱隱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龐大而突兀地高高矗立,就像是一個巨型的墳塋。


    事實上,這真的就是一個墳塋。


    狄烈與楊折衝任意挖開土堆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呈現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屍體、數不清的屍體、密密麻麻疊在一起的屍體……全是清一色的女屍!絕大多數女屍或衣衫破爛,或不著片縷,每一具屍體上都有著明顯的虐痕,下體狼藉,可想見她們生前遭遇到了什麽……


    楊折衝挖著刨著,最後將彎刀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抱頭不語,隻是雙手握拳,手臂青筋畢露,牙齒咬得崩崩直響。


    狄烈看了他一眼,也停下了手,麵無表情,隻有一雙眼眼深處,仿佛在跳動著兩團烈火。


    從看到第一具屍體開始,葉蝶兒渾身就象打擺子一樣不停地顫抖,淚流滿麵,白生生的小手堵塞著嘴巴,不聞泣聲,隻看見有殷紅的血跡蜿蜒流淌。


    朗朗晴空下,三個活人,滿坑女屍,相映之下,陰森宛然。


    不知過了多久,葉蝶兒突然撲到狄烈懷中,用盡全身氣力,瘋一樣捶打著他,嘶聲道:“這就是你今晨所看到的一切?你明明看到了,卻不去阻止,你好狠的心……”


    狄烈任由她使勁捶打,目光中滿是憐憫,等她發泄得差不多時,才輕輕說了一句:“她們早在昨夜就死了,我們今晨看到的,隻是屍體……”


    昨夜就死了,而且死得如此之多,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昨夜就死去了?”葉蝶兒失神地喃喃自語,渾身氣力仿佛因捶打狄烈而用盡,嬌軀慢慢軟倒,“姊姊,奴的姊姊……”突然一下撲到大土堆上,拚命用手刨土。


    狄烈正要阻止她徙勞的的舉動,驀然眼神一硬,扭頭向後看去。幾乎同時,楊折衝也從地上一躍而起,按住刀柄,目光投注向西北方,失聲道:“金狗!是金狗的巡哨!一、二、三……居然有一伍之多!”


    “不止,側後方還有一伍。”狄烈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將這群牲口全部射殺的衝動,速度下令,“快退迴河邊,登筏渡迴南岸。金兵沒有筏子,奈何不了我們的。”


    如果僅僅是十餘名金兵,狄烈並不介意將一腔怒火噴發到他們身上。但七、八裏外就是金軍大營,估計這周圍的金兵巡哨不下數百,一個弄不好被纏上,自己還可以泅渡跑路,但葉蝶兒怎麽辦?


    “葉小娘子,快些離開,金狗來了!”楊折衝催促再三,但葉蝶兒卻恍若不聞,不管不顧地扒拉著泥土。


    狄烈大步走來,一言不發,猝然一掌切在葉蝶兒後頸上,隨即扛起她軟綿綿的身體,向楊折衝招唿一聲,拔腿飛奔。


    就象狄烈等人發現金兵一樣,對方也遠遠看到了三人,當即縱馬衝來。


    金兵巡哨距離他們至少在二裏以上,而三人距離河岸隻有不到百丈,按說應該來得及。但人家是四條腿,他們是兩條腿,而且還背負著一個人……好在狄烈的負重急行軍能力超強,葉蝶兒體形嬌小,絕對沒超過五十公斤,就當是訓練了。


    就在狄烈經過一個土坑之時,眼角瞥見似有一物微微一動。狄烈腳步一頓,向側方的楊折衝嘬唇吹哨,以目示意。


    楊折衝張弓搭箭,小心翼翼接近土坑,用箭矢慢慢撥開雜草——一個匍匐在地,寂然不動,滿身汙泥且披頭散發的女子出現在眼前。


    楊折衝呆了一呆,下意識鬆開弓弦,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臉色一喜,迴頭大叫:“還有氣,她沒死。”


    看情形,這女子多半也是被埋進了坑裏的,不知是掩埋過淺還是半道悄然爬出,藏身在這附近的土坑裏,金人匆忙之下,竟未發現。


    狄烈當機立斷:“帶上她,走!”


    當四人跳上木筏,操槳飛快劃動時,追兵距離他們已不足六十丈。看情形不等木筏劃到河中央,追兵就會衝到河灘邊。洹水河麵寬不過五十丈,就算劃到河中心也不過二十五丈左右,而金兵的騎弓射程超過三十丈。也就是說,木筏將處在強弓利矢的打擊之下。


    “你隻管劃船,追兵交給我處理。”狄烈將葉蝶兒與那女子小心橫放在木筏中間,然後打開槍盒,冷靜而快速地組裝好狙擊步槍。由於木筏全是圓木綑紮而成,安放兩腳架容易打滑,狄烈幹脆單膝跪地,以無依托瞄準的姿勢射擊。


    本來巴雷特m82a1反器材狙擊步槍做為一款重型狙擊步槍,份量過於壓手,使用無依托瞄準射擊,不到兩分鍾就會雙臂發軟,槍口打飄,是很難保證射擊精度的。


    不過狄烈由於時空穿梭的影響,力量大幅度增強,十三公斤的槍械拿在手上,手感跟三公斤差不多,也就等同於普通步槍的份量,實施無依托瞄準,當然沒問題。


    就在這短短十多秒的時間裏,木筏才劃出三丈遠,而追兵已縮短至五十丈。從瞄準鏡裏,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伍金兵每一張遍布疤痕的猙獰麵目。在他們後方五、六十丈,還有一伍金兵正狠命打馬,狂追而來。而在更後方,隱約可見旌旗招展,塵土飛揚,顯然有更多的金兵巡哨被驚動了。


    不過真正對狄烈三人有威脅的,隻有最前麵這一伍金兵,隻要打掉先頭這幾個跑得最歡實的家夥,後麵的追兵,就隻有望河興歎了。


    嘭!好像是兩根朽木相互敲擊了一下所發出的輕微悶響,最前麵的那名金兵魁梧的身軀猛然一震,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大錘,當胸捶擊了一記,若大的身軀被震得離鞍而起,從馬屁股後頭滾落,像團死肉一樣砸在地上。


    緊跟在他後頭的一名金兵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馬蹄踩踏上死肉,頓時馬失前蹄。被絆倒的戰馬半跪著向前滑行了十餘丈,強大的慣性將馬背上的金兵狠狠摔飛出去,那金兵象石頭一樣一路翻滾,當滾到河灘邊時,已經是血肉模糊,完全分不出哪裏是頭臉、哪裏是屁股了……


    其後的三名金兵大駭,紛紛勒馬人立,由於停刹過急,幾乎撞到了一起。


    嘭!狄烈巧妙地抓住機會,不失時機地又開了一槍。


    這一槍角度很刁鑽,彈道正好與三名金兵形成一條直線,而三名金兵又恰好貼在一起,於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現了——一槍穿三,串燒人肉!


    前麵兩名金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頭栽下馬來。而最後一名金兵正好拉高馬頭,結果子彈先擊穿了馬頭才擊碎了他的護心鏡,隨後在其胸口爆開。


    這金兵翻身落馬,竟慢慢爬起,象喝醉一樣,搖搖晃晃向後逃跑,大概跑出七、八步後,一頭栽倒,再起不來。


    “看你丫的還敢追殺我!”狄烈滿意地收起狙擊步槍,迴收了兩枚彈殼。這東西,或許將來還可以再利用。


    拚命劃槳的楊折衝,再次目睹了這神奇的一幕,眼裏除了深深的敬畏,再無其它。


    當後麵一伍金兵哨騎趕到河灘時,木筏已經劃過河中心。這個時候如果發射箭矢,還是有可能射到木筏上的。但那一伍金兵誰也沒敢動手,一臉驚駭地兜馬圍著五名金兵屍體打轉轉。這些金兵的慘狀令他們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時看看地上,再抬頭望望河中,驚懼莫名。


    就在這些金兵的徘徊猶疑中,木筏漸得漸遠,緩緩靠向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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