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朱軍士兵將李岩和紅娘子圍在了中間,為首一人正是馬小天。


    紅娘子一見馬小天,頓時就慌了。少女心思,實在是非常古怪,紅娘子本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連對著朱元璋,她也有膽子胡鬧,爭辨,甚至還說要為了張櫻仙反出朱軍呢。像這種女人,你就算拿著刀子,一刀一刀削她的肉,足足削上三千刀,她也未必會服軟認輸,搞不好就會罵不絕口地死去。


    但是她麵對著一個向自己表白過的男人,卻感覺到一陣慌亂,那高昂的腦袋刷地一下就垂了下去,雙手捂住臉,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背,完全處於一種龜縮狀態。


    旁邊的李岩就有點搞不懂了,這個紅娘子不是自稱朱軍的一名頭領嗎?手底下還有幾百個戲班子兄弟,怎麽看到朱軍的人來了,她卻縮了呢?難道她根本就不是朱軍的頭領,現在怕被戳穿,所以就這樣了?


    李岩心中一陣急,趕緊道:“你別這樣縮著啊,快出來說句話,把我引薦給朱八大哥。”


    紅娘子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就是不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抬。


    李岩一陣苦笑,這都什麽事兒?他看到紅娘子指望不上,便抬起頭來,對著周圍的朱軍士兵做了一個羅圈揖,最後才麵對著馬小天,不卑不亢地道:“晚生乃是杞縣李岩,天啟丁卯年舉人,有事求見白水朱八大哥。”


    聽他自稱李岩,馬小天微微一驚。趕緊仔細打量,當初在瑪瑙山下,馬小天與李岩其實是有過一麵之緣的,這一打量,依稀便是李自成的軍師的樣子,心中不由得大吃一驚:“你是……李自成的軍師,不納糧兒歌就是你編的?”


    李岩道:“正是晚生。”


    馬小天心中警懼,揚了揚手裏的樸刀,喝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傳播你那首傻暈頭的兒歌麽?找死不是你這樣找的!”


    李岩苦笑道:“晚生……從這位姑娘口中聽到了許多關於朱八大哥的事情,對朱八大哥的治政之法實在是感到好奇。便想來向朱八大哥求教一二。”


    馬小天心裏當然不信他是來請教。但聽他說起身邊的女人,也感覺到好奇,便又認真打量那個女子。隻見女子披散著頭發,顯然還沒嫁人。身上穿著髒兮兮的衣服。上麵沾滿泥塵。連顏色也看不分明。低著頭不說話。看不清麵目,隻是依稀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忍不住道:“抬起頭來。你是何人?”


    紅娘子哪裏肯抬,她還不知道後麵發生了許多彎彎繞繞,還以前麵前這個馬小天還是那個向她表白,要向她提親的馬小天,這要是抬頭看到,多尷尬啊,羞也得羞死了。紅娘子打定主意:我死也不抬頭。


    她這舉動就把李岩給連累了,人家李岩好好地來見朱元璋,卻因身邊一個死也不肯抬頭的女人,鬧得他的身份也顯得十分詭異。


    馬小天的眼中閃過一抹厲芒:“姑娘,你若再不抬頭自報家門,我便要將你當作奸細處置了。”


    紅娘子聽他這麽一喝,心中也急了,這可咋辦?想了半響,她伸手入懷,拿出一張手帳來蒙在臉上,遮了自己半張臉,隻露出一抹精光閃閃的眸子,這才抬起頭來。她還不敢說話,怕被馬小天聽出自己的聲音,於是用走江湖賣解時常玩的一手“腹語術”改變了聲音對著馬小天道:“我是誰你管不著,我隻是帶著這位公子來見朱八大哥的,既然人已帶到,我這就要走了。”


    馬小天哼了一聲道:“形跡可疑,哪有這麽容易走得掉?左右過去,把人給我拿下。”


    幾名朱軍的士兵圍了過去,伸來拽紅娘子。但是紅娘子豈是這麽容易拽得住的,她翻起兩個鞭腿,啪啪啪,幾名朱軍士兵同時倒地。


    馬小天輕咦一聲:“會功夫的!敢到咱們朱軍的地盤上來撒野……”


    紅娘子悶聲道:“少說廢話,叫你的手下一起來吧。”


    朱軍士兵大嘩:“咱們一起上,亂刀卸了這臭娘們。”


    馬小天心裏一悶,總覺得有種玄而又玄的感覺,說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但總覺得麵前的女人並不是那種十惡不赦非要亂刀砍死的壞蛋,讓手下們亂刀砍翻她似乎有點不妥。於是揮了揮手,壓下眾議,然後將手裏的樸刀一扔,空著雙手走出了場來:“我來會會你。”


    紅娘子心中暗想:馬小天是我手下敗將,這架有什麽好打的?兩招撂倒他,然後借機閃人吧,旁邊有幾顆大樹,正好攀到樹上,借力蕩出去。


    她心中篤定,便也擺開一個架勢,來迎馬小天的拳腳。


    兩人都是行過軍伍之人,也不多搭話,照麵就開打,拳腳唿唿,馬小天瞬間就連攻數拳,紅娘子則輕巧躲過,以腿腳迴敬。兩人翻翻滾滾的,一下子就過了幾十招,紅娘子心中大感驚異,以前她和馬小天過招,都是過不了兩招三式,就能將馬小天擊退,或者打得他認輸投降,怎麽今兒個打了幾十招了,還不分勝負?


    她卻不知道,馬小天以前將她敬為天人,拳腳交加時自然有心相讓,不到幾招就主動認輸也是常理。現在馬小天將她當成女奸細,出手再不容情,豈會輕易敗北?


    世上多有這種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男人對她好,她卻以為那男人是軟弱沒本事,渾然不知道男人在其中傾注了多少苦心,等到女孩們明白這一點時,那男人早已被她嚇跑,和另一個女人雙宿雙飛,到時候這女孩才懂得望之興歎,明白到自己當年的幼稚。


    兩人啪啪啪地又過了幾招,拳腳相碰。紅娘子感覺到馬小天的手腳都極有力,每一次碰撞都打得她的手臂和小腿隱隱生痛,心中暗叫不妙,想利用身體的柔韌和敏捷來獲取優勢,卻也不易,因為馬小天並不是王二那種莽大漢,他的動作靈活程度在朱軍中也算是前幾名,上一次大戰中,馬小天就憑借招式之精妙,將力大無窮的郝搖旗也逼在下風。紅娘子想用技巧來打倒他。卻是正好彰顯了馬小天的優勢。


    兩人飛速地過了幾招,馬小天卻從紅娘子的身手裏感覺到了什麽,此時紅娘子正好使出一個馬小天十分熟悉的招數時,這個招數是以前兩人就過了好幾次招的。馬小天對這招熟悉無比。早已知道紅娘子下一個動作要做什麽。他瞅準破綻,猛地向前一步,切入到了紅娘子的身前。一隻手扣住了紅娘子的咽喉,腳下一絆,瞬間便將紅娘子按倒在地。


    借著將她按倒的氣勢,另一隻空著的手飛快地在她臉上一扯,將蒙麵的手帕給扯了下來。


    “紅……紅姑娘,果然是你!”馬小天趕緊鬆開了扣著她咽喉的手,向後一躍,給紅娘子起身的空間,眼神中閃過一抹喜色:“紅姑娘,你終於迴來了。”


    紅娘子居然被馬小天打敗,心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在地上躺著沒起來,心中隻是想:原來他是打得過我的,隻是以前一直讓著我而已……我怎麽就沒發現呢?想到這裏,她突然又感覺到馬小天對待她的態度與以前有了分別。他看著自己的眼光,不再是那種深深癡迷,充滿殷勤的樣子,語氣中也不見得有多少激動,隻有一種見到老友般的喜氣,但那絕不是一個愛著別人的人所表現出來的。


    紅娘子栗然一驚,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了起來,抬起頭,用詭異的眼光看著馬小天。


    馬小天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以前麵對她的時候常見的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與淡定,仿佛他已經長大了許多。紅娘子以前總覺得馬小天像孩子,沒本事,老做笨事,但現在卻感覺到自己在他麵前卻更顯得不成熟了一些。


    馬小天就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低聲道:“紅姑娘,以前那些事……是我太不成熟,我已經反省過了,你就當以前那些沒有發生過,或者已經揭過去了,安心地迴朱軍來吧,別在外麵四處遊蕩了,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女孩子胡亂跑,也挺不安全的。”


    紅娘子啞然,真是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見她表情古怪,馬小天也不解釋,他現在心中隻有小啞巴一人,對紅娘子的感情早已冷卻,便將注意力轉到了李岩的身上,想了想道:“李岩公子,看來是紅姑娘引你來咱們這裏的吧,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去見朱八大哥。”他知道紅娘子領來李岩,必定有什麽事,紅娘子這女孩雖然天真了點,但心地善良,絕不會做對不起朱軍之事,她引來這人,必有引來他的理由,等朱八哥見了此人,自然會有定議。


    李岩有眼有耳,聽了剛才馬小天和紅娘子那番交談,他也能猜個**不離十了,此時已經確信紅娘子確實是朱軍頭領,不是騙他玩兒的,於是許多疑問都迎刃而解,當下恢複了儒士風采,跟在馬小天的身後,向著廣元城中走去。


    一路行去,隻見廣元城中一片歡騰,比之朝廷治理的城池更加繁榮,街上滿是老百姓,正背著大筐小筐的玉米棒子在街上換購物品。這是每年糧食收獲季節必定有的場麵。不同的是,別的城市裏這個場麵隻發生在十月金秋,但在朱軍的領地裏,這種熱鬧的景象倒是一年要發生兩次。


    街上有陝西來的商人,正在大聲吆喝著“土芋換玉米”、“好吃的土芋換玉米啦”,原來敏感的陝西商人們早有準備,趕在玉米收獲之期,從陝西運來了一批土豆,想在這裏換成玉米,然後帶迴陝西去高價倒售。


    此時陝西是土豆的大產地,但是陝西的土豆也太多了,百姓們壓根就吃不完。人這種生物,一旦解決了溫飽問題,就要開始玩花樣講享受,百姓們便想著換換口味,一年四季吃土豆不傷麽?商人們當然要抓住這個商機,用低廉的價格收購了許多土豆。運到廣元來,在這裏換成玉米再倒騰迴去,這麽一來一迴,便可以賺到幾倍的利益。


    除了土芋換玉米的,還有用布匹,瓷器,織錦,鹽,鐵各種器具換玉米的商人,滿大街都是人流。熱熱鬧鬧。好不繁華。李岩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如此繁華熱鬧的景象了,心中不由得十分意外:“朱軍的領地,果然與別的領地有所不同……唉……”


    要知道三十六營所占有的地方,無一例外是死氣沉沉。街上不見行人。路上隻見枯骨。雖然李自成已經重整了軍紀,不再殘害良民,而是開始收羅民心。但是李自成也不能憑空變出糧食來給百姓們吃,百姓們依舊要挨餓受凍,這種情況下城市能繁榮得起來麽?


    再說朝廷的治下的城市,雖然秩序勉強能維持住,但是城中依然可以見到一種蕭索之意,百姓們無精打采,官員們惶惶不安,商人們關門閉市……


    與朱軍的領地比起來,高下立判!


    李岩不由得自言自語地道:“這也是生產力的威力麽?”


    馬小天還以為他在對自己說話,但又沒聽清楚,便在旁邊接口道:“李軍師說啥?”


    李岩搖頭道:“沒說啥……對了……”李岩突然麵色一整,對著馬小天問道:“請問你們開始在收稅賦了麽?”


    馬小天點了點頭道:“張了榜了,馬上就要開始征收夏賦,咱們朱軍和朝廷一樣,一年兩賦,分別選在夏季與秋季,正好是兩季糧食成熟的時候征收。”


    李岩心中一動,又問道:“我聽紅娘子說,你們朱軍的稅賦乃是收三成,那……你們會不會像朝廷那樣,又巧立各種名目,再多收上幾成呢?”


    馬小天笑道:“我們幹嘛要做這些肮髒事?就算規規矩矩地隻收三成稅賦,我們也用都用不完的那麽多啊,哈哈哈。”


    李岩點頭道:“這個道理我懂!我的意思是……貴軍有沒有貪髒枉法之徒,對朱八大哥報說收了三成稅賦,但向百姓收的卻是四成或者五成,從中擼下一兩成揣入自己的腰包,這可是朝廷官員們最常用的伎倆。”


    馬小天眼中精光一閃而沒,嘿嘿笑道:“這種事,當然會有,前幾天還有一個小吏仗著官威想要侵占一戶百姓家剛剛收獲下來的玉米,還妄圖染指那家農戶的女兒……朱八哥說了,這種事就算再過五百年,也不可能完全杜絕,咱們朱軍當然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沒有。”


    李岩心中一緊,沉聲問道:“那朱八哥的意思是,這種事管不了,沒法管了嗎?”


    他們這時剛好走到廣元縣衙廣場之前,馬小天伸手對著衙門口的皮場廟指了指道:“你自己看吧……”


    李岩轉過頭去一看,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掛在衙門前麵,這具屍體全身的皮都被剝了下來,剝下來人的皮裏塞滿了草,就立在他的屍體旁邊……顯然十分兇煞,這可把李岩嚇了一跳。


    馬小天笑道:“這就是那個妄圖作威作福的小吏。”


    “絲!”李岩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本朝太祖傳下來的,剝皮塞草之刑。”


    馬小天點了點頭。


    李岩搖頭道:“以暴力相逼,官員未必就會聽話,本朝太祖剝皮塞草,殺人如麻,但官員們該貪的還是要貪,該拿的還是要拿,大明朝巍巍兩百多年,壞蛋層出不窮,並不是剝皮塞草就能擋得住的。”


    馬小天笑道:“是啊,所以朱八哥同時還發布了兩張告示,你能識字,自己看吧,就貼在衙門麵前。”


    李岩轉著去看,衙門前果然貼了兩張告示,他認真地看,其中一張告示的標題叫做“高薪養廉”,大意是提高朱軍中官員的薪俸,讓官員們生活富足。另一張告示則是說從今以後,官員的所有收入都將被記錄在案,如果一名官員突然有了大量來曆不明的錢財,就等著受審吧。


    馬小天道:“朱八哥說了,提高官員的俸祿,可以從側麵減少一些貪汙的情況發生。當然,這也不可能完全杜絕貪官汙吏,咱們還要監督所有官員的財富,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一筆錢出來,那就一定是貪汙了……”


    李岩聽到這話,頓時目瞪口呆:“這樣也行?朱八不怕手下的頭領們反水麽?”


    馬小天哈哈大笑:“反水?你是沒見過朱八哥,所以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吧?咱們朱軍上下,誰不敬他為天人?豈敢反他的水?何況……朱八哥將咱們從一介草民提拔到現在這樣的地位,將來大夥兒的生活必定還會越來越好,幹嘛為了貪汙幾個小錢,把自已大好的前途全都給毀了?”


    李岩仔細品味著馬小天的話,心中不由得有點鬆動,暗想:原來如此,一句話說到底,還是朱八給了他們很多財富,這些財富已經多得他們沒興趣再去玩小花樣來從百姓們身上壓榨了,說一千來道一萬,還是一個生產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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