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霖垂著眼睛不說話。


    沈良庭似乎想到了什麽,“是不是因為凱程對搏浪的投資是他授意的?”


    謝春霖無可奈何,又仿佛鬆了一口氣,“你原來什麽都知道了啊,要說我就不瞞下去了,雖然說是聞推薦的,但如果不是我也看好搏浪,也不至於他說兩句我就投了,說到底,還是你上次來我們公司的演說打動了我。”


    沈良庭睫毛一顫,“可他不讓你說,你也沒問過原因嗎?”


    “問過,他隻是說你們間有些誤會,知道了這層關係反而會搞黃這次合作。他說他不方便出麵隻能由我來,而且他還承諾如果有虧損都由他承擔,這種隻賺不虧的買賣我當然要答應了。”


    沈良庭收緊手,他想傅聞到底還隱瞞了他多少東西。“的確,如果您當初坦白告訴我,我的確不會接受。”


    謝春霖尷尬一笑,“沈總也不要太敏感了,無論如何傅總都是好意,他費盡心思幫了你,卻不肯讓你知道,這世上恐怕就算是親生兄弟都做不到這一點啊。就算你們從前有什麽誤會,能化解的就化解,不要再記掛。更何況,傅總現在又出了這種事。無論如何,死者為大啊……”


    話音剛落,沈良庭猛的抬眼,“警方還沒有確認死亡。”


    謝春霖噤聲,半天才說,“那傅總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還在找。”


    半年了,生還的可能性早就降到了0,再找下去其實也沒有意義。


    沈良庭說的低沉,強壓著情緒,伸手抓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真是可惜啊,天有不測風雲,誰能料到呢?想想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多年輕啊,一個華人,作為新生代表在哈佛上台發言,真是意氣風發,出盡了風頭,那時候所有人都在議論他,探聽他的身份。後來我們還在為學業掙紮,他倒好,已經進了華爾街,賺了一個億。剛畢業就創辦了自己的公司,我們則在拿著簡曆一個個地方跑。再後來迴國,他也是處處壓人一頭,走的永遠比同齡人快。我開公司他上市,我上市了他已經在做集團了,我以前還會覺得不服氣,想他憑什麽就比我強,想跟他爭一爭,可就是比不過,後來就習慣了,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就是有參差……”


    “誰能想到,短短十年,他卻英年早逝,連屍骨都找不到……”


    在醺然的酒意中,沈良庭聽到謝春霖飽含情緒的一聲歎息。


    一句句,好像在他心上挖開一個洞,又不斷往裏頭灌入沸水,燙的皮開肉爛。


    一頓中餐,在兩人各有思緒的心不在焉中結束。


    臨分別前,謝春霖突然眸光一動,激動地拉住沈良庭的手說,“我知道了,我知道哪裏不一樣了。”


    沈良庭不解地看向他,下一秒謝春霖則一伸手摸向他眼下一寸的地方,“明明沒有眼淚,你為什麽看起來一直在哭?”


    坐迴車內,沈良庭下午本來還有個會,會開完要去參加一個商務酒會,行程緊鑼密鼓,片刻不能停。


    他這半年來幾乎都是這麽度過的,也沒覺得有多累多千篇一律,可他突然頭痛欲裂,四肢乏力,感覺一切都煩亂,什麽都不想做。


    司機問他去哪,他也說不出話,閉著眼靠坐在後車座,他隻想吐,一切行動力抽絲般從他身體脫離,座椅又冷又硬咯得他不舒服,街道喧囂的人聲車聲仿佛脆弱神經上驚起的一個個炸雷,胃部絞擰著提醒他過量的酒精和糟糕的飲食習慣。


    司機還在前麵問。


    沈良庭疲倦地揮手,“你下去。”


    司機離開了。


    車門關上後,這裏形成一個密閉的獨立的小空間,沈良庭痛苦地蜷起手腳躺在了皮座椅上,汗濕的額頭抵著車門,心口一下下刺痛,翻來覆去都是剛剛跟謝春霖短暫碰麵說的話。


    司機在車外靠著車門抽完了三根煙,裏頭才傳來聲音讓他進去。


    他打開駕駛門,見沈良庭已經衣裝筆挺地端坐,除了臉色難看外沒有其他異常,囑咐他把車直接開去公司。


    夜晚華燈初上,酒會剛開始沒多久沈良庭就離開了。


    沈良庭像往常一樣來到醫院,護士跟他打招唿他也禮貌迴應,進入病區後,他低頭聞了聞身上,聞到很濃的酒氣,所以臨時去廁所洗了臉漱了口,又脫掉了外套。


    坐到羅青身邊,像往常一樣說了聲阿姨晚上好,看到床頭櫃放花的水有些渾濁了,就去倒掉重新換了幹淨的水。


    然後坐到位子上,從櫃子裏拿出一本書,沈良庭低著頭神情專注地從夾了書簽的位置開始往下念。


    念到一半時,他突然那感覺到頭上多了什麽分量、


    沈良庭抬起頭,發現羅青正看著他,一隻手擱在他的頭上,蒼老的目光溫柔而懷念,神情恍惚地說,“聞,你迴來了啊……”


    “阿姨,是我,我不是聞,您認錯了。”沈良庭不知所措地把雙手放在膝上。


    羅青卻不聽,手慢慢下滑,撫摸上他的臉,眼中水光閃動,有些淒愴,“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是媽媽不好,媽媽再也不勉強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下一秒,羅青突然半坐起來,“阿源!”她按下了病床旁的唿叫鈴,著急得把門外的顧源叫進來。


    顧源推門進來,羅青立刻對他說,“你快去,把那張碟片找出來給他,你知道在哪的。把東西給他,不要讓他怨恨我。”


    沈良庭抓著書一臉尷尬地站起來,剛想解釋羅青認錯了人。


    可顧源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顧源安撫好羅青躺下,帶著沈良庭迴了老別墅。


    一路上沈良庭都想跟顧源解釋,“阿姨把我當成傅聞了,她有些糊塗了,你不用聽她的囑咐,沒東西要給我。”


    顧源自顧自開車,“她說給你就是給你的。”


    兩人到了別墅,沈良庭沒辦法隻能一路跟著他,顧源從二樓書房的保險箱內取出一張光碟,遞給他。


    沈良庭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麽,臉色大變,“這個為什麽……”


    顧源抬眼 ,略訝然,“你知道這是什麽?”


    沈良庭臉色極其難看,結結巴巴地說,“這……他給我看過,說是他錄的,他用這個……”


    “那是他騙你,”顧源垂著眼簾說,“其實是我放的攝像頭,意外錄到這個。因為有這個東西在,他才不得不跟你作對,他原本已經想放過搏浪了,可太太不肯放棄,他沒有辦法,你不要再怪他,也不要怪太太,他們都有各自的立場。聞其實很愛你,他一直在想辦法解決這個事,忍了很多委屈,他隻是太重感情,不舍得對任何一方作出過重的事。”


    沈良庭怔怔的。


    顧源把碟片遞給他,“還給你,現在你不用怕了,不會有人再拿這個來威脅你了。”


    沈良庭還沒有反應過來,視線下移,就隻是看著,不敢去接,聲音控製不住地哆嗦,“所以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因為受到威脅,怕事情被曝光?”


    顧源不說話,單是看著他。


    片刻後沈良庭愴然一笑,眼神發狠,劈手奪過,啪的一聲掰斷了那張碟片,“那他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把一切罪過歸到自己身上?”


    沈良庭提高聲調,紅了眼睛,他聽見耳朵眼深處唿唿地響,腦漿的激流在撞擊腦殼,此時才是天旋地轉。很努力把人放棄了,可到頭來卻是自己又做錯了,要怎麽樣才是對的,要跌跌撞撞地走錯多少次,才能找到對的方向?


    “獨斷專行到讓人討厭,把人逼入困境又偷偷放出一條生路,三番四次地讓我誤會,這樣戲弄人很有意思嗎?在後頭操控一切,觀察左右人的情感和反應,才能滿足他虛偽的犧牲精神嗎?”


    “也許他是不想你和他母親結怨。”顧源說,“你們是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他知道誤會總有一天會解開,但嫌隙卻難以消除,他寧可讓你恨他,也不想讓你恨他母親。”


    沈良庭瘋了般搖頭,腳步連連後退,“我不接受,什麽都是他說的,什麽都是他決定的。現在把這個拿出來,就可以當過去的一切沒發生過嗎?那些情感和痛苦就可以煙消雲散了嗎?”


    他覺得一切都很諷刺。


    他選擇了搏浪放棄了傅聞,而到頭來傅聞為了他放棄了利星。


    現實告訴他,傅聞沒有背叛他。是他自私極了,他要錢,要權,是他害怕,他舍不得,拚盡一切需要得到保障。明明有人已經不聲不響地替他在背後站成了一棵大樹。


    他是了解他的,知道他的不舍,知道他的為難,可那又如何,在最後相處的時光裏,他們是對立兩端的敵人。


    一瞬間,即使所有人和事都還在有條不紊地正常運轉,可他的世界已經完全崩塌了。


    他那麽長時間的認知,那麽長時間的痛苦,那麽長時間的掙紮都像是原地轉圈的一頭困獸,明明隻要一句話,傅聞就能讓他解脫。


    可傅聞不說,他隱瞞一切,就這麽看著自己崩潰,就這麽任由自己恨他,分開,成為敵人。傅聞舍不得,難道他就舍得嗎?傅聞怎麽這麽狠心,他怎麽能做得出?他知道明明愛一個人卻要把他從心裏生生拔去有多痛苦,傅聞知道嗎?他怎麽舍得!


    飛快地扭頭從別墅逃離,沈良庭渾渾噩噩地迴到家。


    一頭栽倒在床上,感覺頭暈暈的,天和地都在旋轉。沈良庭抬手摸了摸自己額頭,發現有些燙,疑心自己是病了。


    病了,頭和身體都沉重下墜,可是睡不著,心像是放在油鍋上煎,片刻不能安歇的瘋狂跳動,腦海裏各種各樣的思緒左突右奔。


    掙紮半宿,像被恐怖的指爪魘住,沈良庭無法安眠,最後還是爬起來。


    他開車去了碼頭,一路上車窗開著,清涼夜風吹熄了臉頰燃燒的熱度。星星半明半昧,淡青色的天幕下,那艘出事的遊輪安靜停泊在岸邊,在被徹底清潔過後,已經對外封閉了。


    沈良庭早就來過無數次,輕車熟路地偷偷爬上船,腳落地時金屬板發出清脆的一聲吱嘎的響。


    一層層走過舷梯。


    站在甲板上,沈良庭茫然而無助地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海麵,泛著粼粼波光,淡淡的月亮掛在遠處一角,投下清冷光輝,淺薄的像個影子。


    低頭望下去,海水深不見底,漆黑一片,他盯久了點,突然像犯了瘧疾般渾身顫抖,迅速轉過身,不敢再向下看。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害怕水,也許是第一次潛水的時候,潛到下麵,耳膜轟隆隆作痛,四遭死一般寂靜,往下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光線被吸進去,什麽都看不到。被拉上來時,鼻腔和耳朵都流了血,是操之過急潛得太深。


    這麽深的海水,內心滿溢對未知和壓倒性力量的恐懼,再也無法坦然共處。


    沈良庭胸腔起伏。但他不應該怕水的,傅聞在那兒,如果跳下去他們就能重新在一起,他一定不會讓他有事,他一定等他很久了……


    沈良庭慢慢調整唿吸,低下頭,黑色的海水沉靜,一浪浪水花翻湧。


    很簡單的,隻要這麽輕輕一跳,他就不用再痛苦了,他的心就永遠平靜了。也不用再如此無望等待,明知道沒有希望了,所有人都在讓他放棄,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沈良庭手微微顫抖,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往上又走了一步。臉上的淚水被風吹幹,在最後的刹那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抬手抓住欄杆,他試圖爬上去。


    突然間一點寒芒刺痛了他的眼睛,沈良庭低下頭看到在欄杆的夾縫處,似乎有一點銀色的光芒靜靜閃耀著。


    沈良庭皺起眉,一種莫名的熟悉讓他把手伸進去,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又往外扣了扣,他才發現是一枚銀色戒指。


    戒指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沈良庭不可置信地哆嗦起來,他彎腰把戒指撿起來,慢慢的,借著月光端詳。


    熟悉的款式,因為擋過子彈,有輕微的變形,上頭還沾著幹涸的血跡。


    沈良庭怔住了。


    情緒猛然像打開了個口子,他蹲下身,用手捂住臉,無聲地哀嚎起來,兩手掌根緊緊貼住了灼熱的眼眶,積壓了太長時間的眼淚打濕掌心,又從縫隙間順著臉頰淌下來。


    沈良庭想起小時候傅聞向他伸出手,問他叫什麽名字幫助他照顧他,卻始終不肯徹底帶他走,他失望極了,覺得世界上除了自己外沒人可以完全依靠。


    想起長大了他站在演講台上,看到傅聞就坐在下麵,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他心緒起伏,高興於自己終於有一天站到了這個位置。


    想起他們第一次因為誤會發生關係,事後他浸沒在浴缸裏痛哭失聲,哭的不是自己喪失尊嚴自甘下賤,而是再怎麽重視卻隻得到了這樣醜陋的開端。


    他記得兩人出去談生意,傅聞明明已經忍下了對方的羞辱,卻不願意讓自己也屈辱地跪下去,任由醉酒的自己攥著手指陪了整夜。記得他們坐船經過印尼的河道看到紅樹林裏的螢火蟲;大街上傅聞拉著自己抱著一條狗穿過無數小巷躲避追趕;醫院裏他昏迷蘇醒後看到傅聞正低頭握著一個粗製濫造的小佛像發呆。


    那些時候傅聞都在想什麽呢?明知道他們是仇人,為什麽還要做這些事。


    為什麽在博浪得獎的那天晚上,銀河星空下傅聞還是為他放煙花,還是問他要不要試著在一起。


    他因為沈少虞出現而情緒崩潰自暴自棄,傅聞理解他所有沒說出口的話;明明不喜歡拋頭露麵為了哄他高興傅聞還是去上了綜藝;哪怕是最後兩人吵翻決裂,雪夜裏傅聞還是在路燈下等到0點給他放下一個紅包。


    在殘酷虛偽的算計裏,也有無意識下流露出的真心。


    樁樁件件,沈良庭被這細碎如雪花的愛意壓垮。


    傅聞沒有不愛,隻是這份愛壓了太多扔不掉的負擔。在情與義的掙紮中,在開不了口中,才會變得這樣麵目猙獰。


    他要給他戒指可是被他扔掉了,現在兜兜轉轉,還是迴到了他的手上。


    這何嚐不是一種命中注定?


    丟掉的東西可以找迴來,失去的也可以重新擁有。隻要一天沒有找到屍體,他都不應該放棄。尋死是懦弱者的行為,傅聞有拋不下的牽掛,他會為他解決牽掛,他會等他,為他處理一切,他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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