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小家夥跟著爺爺學認字,卻不相信他認得了徐柏言三個字:“你認得清嗎?”這三個字,這幾年裏在她腦海漸漸淡去,又浮迴來,有時甚至懷疑這三個字是讀徐柏言嗎?


    阿喜生氣:“你別小看我,我都跟爺爺去了好多迴了,爺爺說我爸就叫徐柏言,我還看見你寫他的名字寫了很多很多呢!”


    她不想自己的這個秘密居然沒瞞過這小子:“人小鬼大的,你爸是個英雄,在打日本鬼子呢,等日本鬼子打跑了,他就迴來了。”阿喜從小沒見過他父親,她總為他豎起一個英雄的形象在他腦海裏,讓他時刻有那麽一絲自豪感。


    可是阿喜卻突然問道:“媽,他長什麽樣子?像大老虎嗎?”


    韻清很吃驚,記自己從沒說過他像老虎:“他是個人怎麽會像大老虎?”


    阿喜天真地解釋:“爺爺說,我要是再調皮,就叫徐柏言迴來收拾我,我想徐柏言肯定很兇,像老虎一樣兇。”


    韻清釋然,在孩子的世界裏,總是那麽簡單:“你爸最講理了,他不會打你的,但你要是不聽話,他肯定會生氣的。”


    阿喜立即保證:“那我一定乖乖聽話。”


    時值盛夏,廣播裏傳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人們奔走唿告,普天同慶。徐老爺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樂極生悲,居然一病不起來,請了中醫西醫,都說不清病因,隻勸靜養。


    阿喜不懂事,一味叫爺爺快些起來,好教他讀書寫字。韻清日日床前料理,很是孝順,徐老太太念念有詞,求著佛祖保佑。徐老爺也曾取笑過她,說她念的是無用經,因為她心不誠,早年徐老太太是信基督教的,求的是上帝,這半路改行,未免有那臨時抱佛腳之嫌。徐老太太卻不管,繼續念她的,大約她覺得心誠則靈,總有一天能感動了菩薩。


    阿喜沒人陪,他一個無聊,便一個人偷偷溜出去,他一向機靈,也沒讓家裏人發覺過。這天他又偷偷溜到軍部來,往那告示牌上看了半天,他記得他爺爺經常來,這段時間久不來了,他想得了好消息和爺爺一說,說不定爺爺病就好了。


    那大門口出來個軍官,風塵仆仆的,瞧見這一個粉雕玉啄的小娃兒盯著告示板上看得認真,不禁覺得有趣:“哎,小娃娃,你看什麽呢?”


    阿喜一本正經道:“我看看有沒有我爸的名字?”


    那軍官不信,這般年紀,就算認得能認得幾個字:“就你?你認得字?”


    阿喜很是自豪:“當然認得,我爺爺教我的。”


    軍官有心逗他:“那你讀幾個我聽聽。”


    阿喜見他不信,當然要表現自己的本事來,張口就將那紙上的名字一一念了起來。


    這軍官聽是驚呆,正念著,後邊又來了個軍官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曉。那後麵的軍官大聲叫道:“阿奇,你作什麽呢?”


    阿奇這才迴過神來,阿喜也停下了,定定地看著他們兩個,阿奇指著阿喜說:“這孩子,真是神了啊,認得那麽多字了。我家大姐最喜歡孩子了,你說我抱迴去,她肯定喜歡是不是?”


    後頭那軍官罵道:“虧你想出這麽個餿主意,人家父母不要急壞了,虧你還是個軍人,這拐孩子的勾當也做得出來。”這人說完話轉向阿喜,“小朋友,你家住哪裏,可有人跟你一起出來?”


    阿喜臨危不亂:“我一個人來的,我認得路。”


    這軍官不與他胡扯,命令道:“那你早些迴去,免得家裏人擔心。”說完便要與阿奇離開。


    阿喜急了:“我聽到你叫他阿奇?”


    他耐著性子迴答:“是啊!”


    阿喜又問:“他姓吳嗎?”


    阿奇驚呆:“小子,你怎麽知道?”


    阿喜再次驗證:“你叫吳奇才?本名吳寄財?”


    阿奇急了:“你誰呀?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想他這麽出名嗎,連三歲小孩都認識。


    阿喜自我介紹:“我叫徐守信,是我爺爺取的,小名阿喜,是我大媽媽李田玉取的。阿奇,你能幫我找著徐柏言嗎?”


    阿奇看了徐柏言一眼,這會兒,連徐柏言也好奇心頓起,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小子來。阿奇又問:“徐柏言是你什麽人啊?”


    阿喜振振有詞:“他是我爸,我媽叫陸韻清,她天天晚上偷偷哭著說夢話叫徐柏言呢,她以為我不知道。”


    徐柏言差點站不穩,眼前這孩子居然是自己的兒子,他已經眼眶濕潤,蹲下來,將阿喜緊緊抱在懷裏,不能自己。


    阿喜還不知所以:“他怎麽了,是徐柏言死了嗎?”


    阿奇哭笑不得:“傻孩子,他就是徐柏言,就是你爸。”


    徐柏言自是抱著孩子一路不肯放手,阿喜卻是忙得很,嘴裏吃著阿奇買的糖,還要跟他們說說家裏近況,時不時的,還要指一下路。徐柏言對這個伶俐的孩子自是百般憐愛,他瞧著他的眉宇,像自己一樣英挺,眼角又像韻清一樣婉轉。那一張能說會道的小嘴,有說不完的話。


    到得家門口,阿喜先跑進去報喜:“爺爺,爺爺,你快起來。”


    曹媽跑出來,一下子嚇得一聲尖叫,徐老太太聽到聲音,跑出來:“人找著了還叫什麽?我聽見阿喜的聲音了,你快去把韻清和曹管家叫迴來。”原來家裏發現阿喜走失,已經到外頭尋人了。


    曹媽提醒:“太太你快看,大少爺迴來了。”


    徐老太太這才轉過臉來,兩人已經走到院中,她走近看清些,歡喜得老淚縱橫:“老爺,老爺,柏言迴來了,柏言迴來了。”她一邊叫喚,一邊踉踉蹌蹌地朝柏言跑近去。


    柏言一把扶住他:“姨母,我迴來了。”


    徐老太太又感謝了一遍菩薩,才道:“快去看看你父親,他病了,你這一迴來,他一定能好起來。”


    徐柏言聽說父親病了,也很著急,初見兒子的喜悅退去,他陪著徐老太太一同往房裏見過徐老爺,徐老爺得了孫子通知,正從床上艱難地下地來。


    徐柏言往近裏一跪:“兒子不孝,不能侍奉父親。”邊說,眼淚已經流下來。


    徐老爺仔細看了他的周身,完好無損,便放下了心:“你迴來就好,迴來就好,快去把韻清叫來,她這些年很不容易,你們夫妻有什麽隔閡,就都不計前嫌,好好過日子要緊。”他這些年,越來越倚重這個兒媳,這些年帶著孩子侍奉兩老,換作別人,隻怕早改了嫁了。


    他們在屋裏敘著舊,屋外頭的陸韻清已經急瘋了:“曹媽,曹媽,阿喜迴來沒有,我到處都尋遍了,這孩子能去哪裏?”她都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兒子是她心頭肉,若是丟了,隻怕她也活不下去。


    曹媽正要出門去尋他們:“少奶奶,迴來了,我正要去和你說呢。”


    阿喜聽到母親聲音,把屋裏幾個一晾,從屋裏跑出來:“媽,我在這兒呢?”徐柏言卻緩緩地從窗裏看向外邊,她臉上脂粉未施,卻仍清俊,身上衣服樸素無華,身板卻像以往一樣清瘦。仍是他記憶裏的模樣,隻是他卻有些不敢靠近。


    韻清氣不打一處來,嗬斥道:“你給我過來,不曉得爺爺病了嗎,還敢到處亂跑?讓人販子拐了去怎麽得了,今兒罰你不許吃飯,麵壁思過去。”


    阿喜趕緊認錯,又賣起乖來:“媽,我錯了,我不吃晚飯,晚上餓了啃你手怎麽辦?”


    韻清為著他下次不再犯,打算今天狠下心來給他個教訓:“還頂嘴?這是叫你長個記性,不曉得家裏人擔心啊?”


    阿喜卻嬉皮笑臉起來:“媽,你以後擔心我一個就好了,不用擔心徐柏言了。”


    聽到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地喊徐柏言,她更生氣了,這孩子真是學壞了:“他是你爸,能直唿其名嗎,小心他迴來揍你。”,


    阿喜突然說:“他沒揍我啊!”


    韻清一時聽得糊塗:“你胡說什麽呢?”


    身後傳來久違的聲音:“他沒胡說,我迴來了。”這聲音仍是那樣清冷,一點也不曾改變。


    她聽見他的聲音,不敢迴頭去望,她心裏亂極了,不知道是喜還是憂,她還沒想好要怎麽麵對他,見了他要同他怎麽說話,這突如其來的,叫她怎麽辦才好。


    “這些年苦了你了。”他說得很慢,很真誠,是真的,他真的迴來了。


    她才敢迴頭,望著那熟悉的臉,這滿臉的風霜刻在了臉上。讓他看起來更剛毅,也更堅不可摧。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伸手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徐柏言莫然地站在那裏,他也不確定,這次重逢要以怎麽樣的形式場景來鋪陳。


    韻清突然探了淚,哽咽著說:“我去廚房看看,今天留下吃飯吧,我去幫幫曹媽。”說完,她逃也似的離開了。


    再見總是尷尬,卻沒想到會如此尷尬。徐柏言立在院中,悵然若失,他以為她會向她奔來,在他懷裏哭泣,跟他訴說相思,可是沒有,什麽都沒人,讓他留下吃飯,是隻當他是個過客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南有清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叢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叢潤並收藏江南有清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