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韻清坐著副駕駛,柏言親自開車,他這右手一有空,便來抓著韻清的手,那阿奇看在眼裏,心中頗不是滋味。便一路尋話來說,隻聽他一人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柏言夫婦卻當他空氣。


    到得學校裏,已經陸陸續續有學生來,柏言交待韻清:“我有些話要與許校長談,你幫我看著阿奇。”


    彩平出來迎接,有些調侃:“怎麽,兩人這就和好了?”


    韻清難為情地低了頭,本該謝她,若不是她推的這一把,她怕是走不出這一步,雖氣她明知故問,到底,是彩平是為了她好,這一點,她還是分得清的。


    柏言也是感激,隻是他一向不會表達的人,隻一個微笑,便是了,他一向不逞口頭之快的。他和煦地問:“能拜見一下許校長嗎?”


    彩平知曉柏言送的物資後,也是感激,她與韻清是姐妹,便把柏言當了自家人,笑著罵道:“這是什麽話?你這樣,是要我見外了韻清不成,早知道,不收留她,叫你們兩受受相思之苦。”即便如此,還是愉快地領了他去。


    這邊見著李田玉抱著徐生出來,徐生日日粘她,昨日又跑到她這裏睡。李氏已經三十開外,正是母性泛濫的時候,自己沒能有個一兒半女的,見著些孩子總羨慕得什麽似的。這徐生跟她親厚,她也是真心喜歡徐生。隻是她見阿奇便是要躲,那討債的害了她前半輩子,這後半輩子,再不能叫他禍禍了。


    阿奇瞧她要跑,張了大手就要來攔著,他本就是來找她的,哪能這麽輕易放過,張口叫道:“你跑什麽呀?我是財狼還是虎豹呀?”


    李田玉一向口不饒人:“你又來做什麽?”


    這倒是被問著了,總得師出有名不是,阿奇一瞧徐生,笑道:“我來看我兒子呀?”


    李氏將徐生摟了摟:“誰是你兒子?這兒沒你兒子。”


    阿奇卻理直氣壯:“叫你娘的便是我兒子。”


    李氏氣急,前塵往來又要揪出來:“吳寄財,你可是寫了休書的,白紙黑字,你想抵賴不成?”


    阿奇挺了挺胸,矢口否認:“我沒寫過。”


    李田玉氣得要跳腳:“虧你還是個爺們,自己做的事也能青天白日的不認,真該叫雷公老爺一個雷劈死你。”


    韻清一把上來扶著李氏,勸她消氣,這倒叫阿奇來了勁:“你說我寫過,我說我沒寫過,要真寫過,那便白紙黑字的拿出來看看。”他猜她這段日子逃難定是遺失了,他自己就把那幾十張的房地契給丟得一張不留。


    那李田玉氣極了,一把將孩子塞到韻清手裏,也不管韻清勸阻,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樓去了房裏。


    這下阿奇倒又有些慌亂起來,他想他這五大三粗的婆娘,能比他還仔細不成。


    不想李氏真取了那紙來,上頭白紙黑字的,怎麽也是抵賴不得的。她將那休書攤到他麵前:“你瞧清楚了,這是莫不是狗寫的。”


    阿奇上前仔細讀起來,看著看著,突然一把將那紙扯了過來,揉了一團,塞在嘴裏嚼起來。眾人先是一驚,待李氏反應過來,便撲了上去,要從他嘴裏摳出來。兩人扭作一團,一個躲,一個扯,滿院子跑起來。


    韻清抱著孩子,實在插不上手,那才來上學的和已經上學學生全承聚在一塊兒,圍作一團看熱鬧,更有好事的在那加油喝彩。


    許校長和柏言聽到聲響跑過來將兩人拉開來,那阿奇臉上已經有好幾條血印子。


    李田玉雖占了上風,卻隻她哭天搶地:“姓吳的,你也太欺侮人了,我十幾歲就被你家買去當童養媳,你不喜歡我,後來又休了我,現在你想反悔便反悔,你還我休書。”


    大家一致憤慨地看向阿奇,連柏言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阿奇瞧見周轉模樣,卻突然情緒奔潰:“我說好聽了是個軍官,可上了戰場都一樣,子彈不長眼睛的,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就死了,我家裏已經沒了音訊,我就想我上戰場的時候,心裏還有個掛念的人,就想,想著家裏還有個老婆在等我迴家,左右等我死了,你就可以改嫁,你急什麽?”說到後頭,競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像那孩子弄丟了心愛的玩具。在場所有人,無不動容,默默垂淚。


    都是日本人惹的,叫這國不像國,家不像家的,他們幾個一團,圍著嗚嗚地哭起來。


    柏言等阿奇夠了,便扶他起來,與許校長告過辭便要走,韻清要送他,卻被製止。


    那李田玉再收不信哭聲,倒在韻清懷裏:“我不曉得他也這樣苦。”


    “好姐姐,你原本也是沒有錯的。”錯的是時局。她將阿奇女朋友慘死南京的事告訴了她,另李氏唏噓不已。


    許校長在午間召她們幾個開會了,說了柏言的交待:徐柏言會盡快安排將他們送往西麵去,讓她們收拾行李,隨時準備。


    “我們要去哪?”這差不多是眾人異口同聲的疑問。


    許校長有些無奈地歎氣:“許長官說了,隻能去往雲貴方向了。此去路途遙遠,許長官說這幾天會一運送物資的火車經過,到時,他會安排我們坐火車走。”他清了清嗓子,“這是許長官一片好意,暫時還不能透露出去,我們人多,他也為難。”


    “這……”


    眾人一片愁雲。


    下午柏言依舊來接她,卻被她牽迴了屋裏,菊花費盡自己的心思,將那簡單的食材做了桌菜出來。因著許校長特意吩咐,要與柏言聚一場,聊表謝意。


    阿奇早上失態,這會兒無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樂嗬嗬地取出瓶酒出來。


    許校長笑他:“你這臉就這樣出去,不要被人問的嗎?”


    他卻很無所謂:“有什麽,今天他們問我一天了,我跟他們說,是我媳婦抓的,你當他們會笑我?羨慕我都來不及呢。”


    眾人大笑,隻李氏白他一眼:“誰是你媳婦?”


    阿奇又貼上來:“能有誰呀,大姐,你就別揪著那過去了唄,左右你現在也沒人,有個當兵的男人,也沒人敢欺侮了你去不是?”


    李氏雖還記恨,到底有些不忍,他們拿命在外博,她這兒這點算什麽事呢。隻聽她的些矯情地埋怨:“我沒見著別人欺侮我,就你專門的欺侮我。”


    韻清最曉得她,在一旁扯了下她衣袖子:“好了,姐姐,聚在一起難得,一塊兒吃頓團圓飯唄。”


    許校長不勝酒力,沒兩杯就紅了臉,說話也大舌頭了,他平常那樣斯文有禮的一個人,居然要跟柏言阿奇結拜,非說什麽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的,彩平在一旁又是罵又是白眼的,俱是不頂用。


    那阿奇做事果然有些瘋癲,居然真的扯了許校長去外頭磕頭,惹得一眾人等笑翻。


    快要散席時,李氏過來與韻清說話:“我與菊花另收拾了一間屋子,在左邊倒數第二間。”


    韻清心裏激動,卻還是明知故問:“姐姐這是做什麽?”


    李氏拍拍她手背:“徐老爺不能總將你帶迴去,那兒人多,不知情的不知道有什麽惡言惡語出來。”


    這番好意,她怎麽能不領情不感激:“還是姐姐想的周到。”


    於是,散了場,韻清自然牽他往二樓來,那阿奇卻急了:“那我呢?”


    柏言將鑰匙扔與他:“你自己迴去吧?”


    他一臉難看:“我……哎,大姐,可有我睡的地?”


    她嫌惡地看他一眼:“沒有!快些走!”


    阿奇倔勁一上來,偏要跟她對著幹:“我偏不走,我在你屋外頭露宿一宿。”他果真跟了李氏上來,就蹲在那李氏屋外頭。


    柏言跟韻清自是不知曉的,那屋子簡陋,燭火微弱,照得到處昏黃,那小床上的床鋪褥俱已破舊,跟那時他們小樓裏那幾套粉色係的真是天壤之別。他借著燭光撫摸她的臉,依舊那樣光潔美麗,卻多分憂愁與哀傷。如果可以,他要她一直像以前那樣活潑美好,發愁的不過是明日裏聚會該穿哪套衣服,傷心的,不過是哪隻漂亮耳環丟了一隻,卻又舍不得丟另一隻。


    他握她的手,那手糙了許多,是啊,她得自己料理自己生活起居,再沒許伯許媽幫忙。她的粗布祺袍太大,穿得不夠合身,那腰線不及以前明顯,卻是空空落落的,她瘦了許多。那樣。


    韻清替他摘了帽子,來解他的扣子,柏言將她抱在懷裏:“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看出了她的許多不同,她卻任由他看著,同時也看著他:“是不是沒以前好看了?”


    “不是,我怕這不是真的。”


    “柏言,我那時……”她想將她的過往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一直以來,她都在等,等柏言來問,她要將她一肚子的委曲說與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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