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嚴高坐在堂上,把玩著一支青翠如竹的玉如意,看著麵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眼神閃爍。


    玉如意從南來。


    玉是中原少見的硬玉,顏色青翠喜人,如仲春綠竹,蒼翠欲滴,卻無一絲雜色,是一隻難得的玉如意。這麽好的玉如意當然價值不菲,可是李嚴喜歡這支玉如意,卻不僅僅是因為價值,而是因為這支玉如意是魏霸送的。


    有才子從北來。


    這個清秀如玉的年輕人叫隱蕃,今年剛剛二十三歲,青州人,剛剛來到成都,求見驃騎將軍李嚴。他的口才高明,見識過人,李嚴見獵心喜。不過,這人是降人,他不得不小心從事。


    降人的使用是一個很有技術含量的事,用得好,可以聚攏人心,吸引更多的人才,禮賢下士,本來就是執政者的一個重要品質。可是如果用得不好,甚至於中了詐降計之類,那麻煩可就大了。這樣的例子很多,遠有黃蓋詐降,一把火燒掉了曹操的天下夢。近有魏霸詐降,一舉奪取關中,徹底扭轉了天下格局。


    隱蕃是個人才,如果能收為己用,可以平添一助力,在他與諸葛亮爭權的過程中加分。可是如果隱蕃是詐降,重用隱蕃,無疑是自己往火坑裏跳。


    如何證實隱蕃是詐降還是真降,就成了一個問題。在沒有證實之前,不用隱蕃這樣的年輕名士,也會影響他的名望,讓他失去人心。


    李嚴猶豫不決。


    隱蕃見李嚴一直沒有迴應他的話,也沒有露出招攬的意思,有些失望,躬身拜了拜。轉身告辭。


    李嚴沉默著,看著隱蕃消失在門外,然後使了個眼色。狐忠點了點頭,轉身跟了出去。


    隱蕃出了驃騎將軍府,徑直出了城,在經過夾江橋的時候,他停下來,欣賞著江邊的秀麗風光,卻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扮作苦力模樣的彭珩背著一包貨物。從他身邊經過,擦肩而過的瞬間,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隱蕃笑了,轉身向城西走去。


    遠遠的,一個麵目普通。衣著簡樸的中年人不緊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後,直到他走進了李邈的小院。


    ……


    “李邈?”李嚴的眉梢慢慢的挑了起來,露出一抹讓人猜不透含義的笑容。李邈是什麽情況,李嚴非常清楚,上次他到江州來做說客,李嚴一眼就識破了他,後來得知李邈得了魏家的一筆好處。李嚴更是差點笑破肚皮。在他看來,這件事的兩端都明白是怎麽迴事,唯獨中間人李邈莫名其妙。


    李邈這個人實在不是個會玩陰謀的人,而且他和彭家的關係也是明擺著的。很顯然,這個隱蕃是從魏國來絕不是那麽簡單,至少他和彭家有聯係。諸葛喬的死,李邈的被貶。魏霸侍女彭小玉的逃亡,這些事在李嚴這個層次並不是什麽秘密。


    “莫非是魏國想借我的力?”李嚴冷笑不已:“他們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將軍。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不急,先晾他一段時間。”李嚴眼神一緊:“另外,派人監視李邈,看看他都和什麽人接觸,然後再做計較。”


    ……


    彭珩和陳茗再一次來到了小院外,以他們的身手,那些在暗中監視李邈小院的人當然逃不出他們的眼睛。陳茗在外麵望風,彭珩避過監視者的視線,跳進了小院,徑直來到了李邈的住處。


    隱蕃打開了門,把彭珩引了進去。黑暗中,李邈坐在案前,臉色有些發白。


    “怎麽了,因為門外那些狗?”


    李邈點了點頭。


    “不用怕。”彭珩微微一笑:“李嚴如果不想惹麻煩,早就可以對你動手了。現在隻是監視,說明他還有心想利用你們。”


    隱蕃附和道:“不錯,從現在了解到的情況來看,李嚴和諸葛亮之間顯然不是什麽妥協,而是李嚴趁虛而入。據之前關中傳來的消息,諸葛亮用兵謹慎,即使是張合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的破綻。時間拖得太長,對我們非常不利,要想辦法把諸葛亮請迴成都來才行。”


    “李嚴能願意讓諸葛亮迴成都嗎?”彭珩反問道:“從他的角度來說,當然希望諸葛亮在關中,好讓他在成都獨攬大權。”


    “這個簡單,如果諸葛亮在關中大敗,那他再迴成都就沒什麽威脅了。”隱蕃笑道:“我想這個結果,李嚴一定會樂見其成。”


    彭珩笑笑:“那就要看你怎麽說動他了。”


    “這個我自有辦法。”隱蕃胸有成竹的說道:“基本情況已經有了判斷,我會盡快將消息傳迴宛城去。你呢?在這裏不太安全,還是先離開吧。”


    彭珩眼神一緊:“我要去零陵一趟。”


    隱蕃不假思索的問道:“為什麽?”


    “這不僅僅是李嚴與諸葛亮的較量,零陵的魏霸同樣是大魏的心頭之患。他在這件事中立場如何,對最後的結果可能至關重要。”


    隱蕃看了彭珩一眼:“也好,那你自己小心些。讓陳茗和你一起去,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


    “喏。”彭珩躬身領命,又說了幾句,轉身出了小院,和陳茗會合,揚長而去。


    ……


    曹睿輕輕的放下了淡黃色的竹紙,看著端坐在對麵的曹植,撫摸著案上的金帶玉鏤枕,眼神中忽然多了幾許溫情。


    “王叔的文章果然還是那麽美。”曹睿吸了吸鼻子,用手絹揩去眼角的一滴淚珠。“隻是這名字不妥,還是改了吧。”


    曹植輕輕的籲了一口氣,有些不情不願的說道:“陛下覺得改成什麽好?”


    “既然是洛水之神,就叫《洛神賦》吧,願她在天之靈能如王叔賦中所言,不再被人世間的汙濁所侵擾。”


    曹植思索片刻,緩緩點頭:“就依陛下。”


    曹睿又道:“這金帶玉鏤枕,我也留下了。雖說是發乎情,止乎禮,可是畢竟不足為外人道。先帝當初隨性,我為人子,卻不能如此做。不便之處,還請王叔體諒。”


    曹植眼中露出不舍之意,他看著那隻在燈下發出柔和光澤的玉枕,良久不語。曹睿將他的眼神盡收眼底,心中一軟,嘴動了動,卻還是什麽也沒說。他立刻把話題扯開:“王叔,到了潼關之後,你決定如何處置?”


    曹植咳嗽了一聲,收迴思緒:“張合是我國名將,用兵之妙,自是毋須誨言。可是正因為他威名遠播,諸葛亮才會以重兵待之。一攻一守,僵持不下,於我軍不利。雖說有交州米轉運而至,可是萬裏運糧,消耗靡多,隻能救一時之急,不能作長久之計。因此,臣希望能打破關中的僵局,引潼關兵越龍門,攻黃龍山,直取合陽,效當時武皇帝取關中故計。如果能吸引諸葛亮主力東進,則張合也許能找到機會,突入關中……”


    看著口若懸河,指點江山的曹植,曹睿有些走神,他怔怔的看著曹植,忽然說了一句:“王叔,當年你為什麽不爭?如果你要爭,先帝爭不過你。”


    曹植一愣,驚訝的看著曹睿,過了片刻,他默默的收迴了眼神,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之所以不爭,有兩個原因:一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二是你母親希望你能繼位。”他的眼神飄到了別處,神情落寞之至:“我本以為自己佯狂便能置身事外,逍遙自在,沒想到依然不能幸免。”


    “你後悔過嗎?”


    “後悔過。”曹植迎著曹睿警惕的目光,淡淡的說道:“當初本不應該爭,既然爭了,就不應該半途而廢。要不然,任城王也不會死於同胞之手。陛下,若有任城王在,區區逆蜀,又何須陛下親征?分封諸王,本是列藩王室,如今卻形同囚禁,反讓外人趁虛而入,豈不傷了聖人封建本義?”


    曹睿默默的點了點頭:“王叔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的去,我不會掣肘的。”


    “陛下英明。”曹植躬身再拜,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雙手送到曹睿麵前。曹睿接過來一看,不由得有些詫異。這是一封請求歸隱的上疏,後麵附著曹植認為值得培養的宗室子弟,建議曹睿招至身邊,予以重任。


    “王叔,正當大用之時,何必歸隱?”


    “陛下,臣不是現在要歸隱。”曹植懇切的說道:“臣此去,戰場兇險,難保萬全。臣懷必死之心,與敵周旋,若邀天之幸,能有寸功以報陛下,誠為幸甚。屆時隻願陛下賜我富貴名山,怡養天年。若不幸戰死,亦可與父兄會於九泉之下,無愧於心。”


    曹睿明白了,他細心的將紙疊好,放在胸口。


    “王叔放心,你舉薦的這些人,我立刻召見。還望王叔此去,保重身體,以國家為念。”


    “唯!”曹植避席,拜了三拜,最後一次看了案上的金帶玉鏤枕一眼,起身退出大帳。


    聽著曹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曹睿撫著胸口,拿起金帶玉鏤枕抱在懷裏,忽然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阿母,王叔,奈何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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