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帳吵成一片,熱鬧有如菜市場。


    向朗麵色通紅,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他們在來敏等人犀利的言辭麵前一敗塗地,毫無抵抗力。看著來敏揮舞著大袖,引經據典,口若懸河,論證著馬謖必須死的無數理由,向朗恨不得衝去,直接撕爛來敏的嘴,打他個滿臉桃花開。


    此時此刻,他真希望魏延在,遇到這種情況,魏延根本不會和對方理論,直接拔刀。再囉嗦,老子現在就劈了你。


    無數次,向朗曾經因此鄙視過魏延,不過現在,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魏延那麽蠻不講理。


    因為講理實在講不過來敏這個老匹夫啊。


    向朗無奈的看向諸葛亮,講理講不過來敏,寄予厚望的魏霸根本不露麵,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看笑話。現在馬謖的生死隻能落在諸葛亮的身上,希望他還能記得馬謖的好,希望他還能想得起來馬謖身後的荊襄人,哪怕這是一種威脅,隻能要救馬謖一條命,他也認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了退路。向朗也知道,從決定發動荊襄人請願的那一刻起,他就沒了退路。


    主動權,已經轉到了魏霸手中。


    可是魏霸卻不露麵了。


    向朗沒想到魏霸會玩這麽一手,敢冒著得罪整個荊襄係的危險放耍他。在對魏霸咬牙切齒的同時,他又希望魏霸馬上就能出現在諸葛亮的麵前,這不僅關係到馬謖是生是死的問題,更關係到荊襄係以後將何去何從,特別是他向家的命運。


    這種複雜的心理讓他心亂如麻,更是語無倫次,被來敏辯得啞口無言。


    看著窘迫不堪的向朗。諸葛亮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場公議已經有了結果,從場麵上也可以看得出來,馬謖必死無疑,除非他肯動用自己的權威,一票否決。


    隻是那樣一來,他將麵臨著政治上的重大危機。他之前幾年的辛苦將化作烏有,接下來的幾年,他也要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平定內亂上。根本無法應付魏吳聯合來犯的危機。


    如果自己的地位不穩,又怎麽能全力對外?


    一邊是親如手足的馬謖,一邊是風雨飄搖的大漢,我該怎麽選?


    諸葛亮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神也漸漸的不安起來。他不是看不到向朗企求的眼神。他也不是不知道馬謖委屈,可是現在,他能怎麽辦?


    魏霸呢,這小子把事態搞得這麽大,把向朗蠱惑得亂了心誌,把我架在火上烤,現在人到哪兒去了?


    一想到魏霸。諸葛亮的心情就非常複雜。魏霸守住了關中,為他保留了最後一絲臉麵,讓北伐不至於一無所得,可是魏霸的倔強也讓他很不滿意。現在魏霸鼓動向朗請願。更是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不得不將馬謖的生死交給眾議。


    交給眾議,就脫離了他自己的控製,更是在某種程度上推卸責任的一種懦弱表現。諸葛亮非常不喜歡這種局麵。可是他又不得不如此。否則,他就隻能狠心殺死馬謖。用馬謖的首級撫平那些人的憤怒。


    他不願意,馬謖是他的心腹,是他的手足,可是他又不得不如此,要不然他就無法麵對接下來更危險的局麵。


    在緊張的思索之後,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強行控製著聲音的顫抖。


    “馬謖沮敗軍事,依軍令,當斬!”


    向朗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上,仰天長歎。


    帳內所有人為之愕然,諸葛亮的臉色也非常難看,陰得能滴下水來。


    ……


    廖化匆匆走進輜重營的時候,魏霸正一手托腮,打量著勝負已定的沙盤,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的眼角輕輕一顫,嘴角挑了起來,露出釋然的微笑。


    馬謖有些緊張的看著沙盤,不時的偷眼看一下魏霸的表情。此刻的他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前輩,而是一個等待老師評判的學生。


    原因很簡單,他的生死掌握在魏霸手中。隻有魏霸才能救他一命。


    在生死麵前,他可以做出赴死的抉擇,可是當一線生機出現的時候,他同樣會緊緊的抓住。


    他很鄙視自己,他覺得自己應該舍生取義,大義凜然的赴死。可惜他發現,他做不到。


    知易行難。不管什麽事,嘴上說起來都很容易,真正要去做,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不管是行軍打仗,還是舍生取義,概莫能外。


    看到廖化走進來,再看看他身後那幾個低著頭,不敢和他對視,盡可能的把繩子藏在身後士卒,馬謖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頓時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廖化看了他一眼,輕輕的搖了搖頭。


    馬謖慘然而笑。


    “比上一次有進步。”魏霸扔下了小旗,站了起來,拍拍手,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


    絕望的馬謖聽了這話,忽然鬆了一口氣,眼神中重新亮起希望的光芒,隨即又羞愧的低下了頭。他當然知道魏霸說的上一次是哪一次,他現在也知道了上一次為什麽魏霸不與他對陣就認輸了。因為那時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戰爭,所有的戰爭都隻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曾經認為人心可用,隻要大軍一出,天下歸心。他曾經認為隴右的軍糧可以支付大軍的消耗,取食於敵。現在他明白了,那些都是非常理想的狀態,真正的戰爭不可能這麽如意。


    “那……”馬謖仰起臉,用不安的眼神看著魏霸,嘴唇顫抖。


    廖化看看魏霸,又看看馬謖,對準備綁馬謖的士卒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退出去。


    魏霸俯視著馬謖,微微一笑:“我救你,你以後怎麽報答我?”


    馬謖低下了頭,仔細琢磨著,沒有迴答。


    “我不敢希望太多。”魏霸暗自歎了一口氣,雖然明知馬謖不會因此向他俯首稱臣,可是看到馬謖猶豫,他還是有些失落。不過,他因此獲得了荊襄人對他的認可,也不算太虧。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馬謖經此一變,大概不會對諸葛亮死心塌地,毫無保留的信任了。他之所以等到諸葛亮下了斬殺馬謖的命令才鬆口,就是讓馬謖看看,在必要的時候,諸葛亮會毫不留情的殺你,不管你把他當兄長還是把他當父親。


    “我隻希望你如果能迴到丞相身邊,告訴他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聖則無徒。我們父子雖然脾氣不好,對大漢的忠心卻無庸置疑。大敵當前,他這個做丞相的既然有逐鹿天下的宏願,就要有包容天下的肚量。”


    馬謖鬆了一口氣,躬身應道:“如果有幸,一定帶到。”


    “那好,你等著吧,我去見見丞相。”魏霸轉身出了大帳,帶著魏興等人向中軍大營走去。


    魏霸走進中軍大營的時候,大帳裏一片死寂,不管是荊襄人,還是益州人,都不說話。丞相已經下達了殺人的命令,接下來,就等著馬謖的首級被捧過來。塵埃落定,痛苦的自然是神情沮喪,興奮的卻也不敢笑出聲來。畢竟這是殺人。


    看到魏霸走進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看著姍姍來遲的魏霸。諸葛亮坐著沒動,眼神冰冷。向朗卻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看那樣子,似乎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咬魏霸一塊肉,甚至直接把他生吞活剝了。不過當他看到魏霸身後的廖化衝著他使眼色,他又生生的停住了。


    魏霸無動於衷,泰然自若的走到諸葛亮麵前,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大帳裏的眾人,不解的問道:“丞相,這是……”


    諸葛亮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從何處來?”


    “我剛從輜重營來。”


    “輜重營?”諸葛亮一驚,脫口而出:“你剛才在輜重營?你到輜重營幹什麽?”


    “有一個戰術問題,無法決斷,所以找馬參軍商量商量。”魏霸將剛剛推演的結果雙手送到諸葛亮麵前,順便衝著睜大了眼睛的向朗擠了擠眼睛。


    向朗已經快傻了。絕處逢生的喜悅讓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剛才滿腔的憤怒現在全化作感激。對魏霸的示意,他興奮的連連點頭,甚至豎起了大拇指。魏霸出現,不僅馬謖有了生機,他的臉麵也保住了。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煎熬,魏霸就像久旱後的甘霖,簡直是上蒼的恩賜。


    這不是幫他,而是在救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這兩者的差距,就來自於魏霸是先前來還是現在才來。隻有經過等待的希望,才是值得珍惜的。正如馬謖,隻有看到了死神的獰笑,才能真切的理解生的可貴。


    “戰術推演?”諸葛亮懸在心頭的一塊巨石落地,也不情自主的鬆了一口氣,他的臉色雖然依然平靜從容,眼神卻明顯輕鬆了許多。“這是你們推演的結果?”


    “嗯,丞相,屬下覺得,馬參軍經過這次實戰,大有長進,簡直令人刮目相看。”


    來敏聽出了魏霸的意思,對諸葛亮和魏霸之間的假模假式很是不屑,他站了起來,冷笑一聲:“敗軍之將,能有什麽高明的見解。魏參軍,你既然從輜重營來,難道沒有看到去執行命令的廖元儉,不知道丞相已經下令處死馬謖,以懲其敗軍之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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