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帶著三個兒子離開郡治南鄭,來到沔陽,不僅僅是為了巡視各縣,最重要的任務還是為即將到來的諸葛丞相率領的大軍準備宿營地。諸葛丞相這次要帶十餘萬大軍進駐漢中,大舉北伐,沒有一個足夠大的地方紮營是不行的。沔陽位於沔水北岸,陽平山東麓,漢中平原的最西邊,向北可以直通陳倉故道,進入關中,或者向西進入隴右,向南就是直通成都的金牛道,可謂是漢中西部的要害所在,在這裏紮營實在是最合適不過。


    跟著老爹白天走行於山間平原,查看地形,聽老爹講解各種地形地勢,如何安排警戒、紮營,晚上再看著地圖溫習白天學到的那些知識點,惡補軍事基礎,魏霸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緊張而充實。關於毛筆字和公文的相關擔心也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老爹魏延和大哥魏風也不是什麽有學問的人,一手臭字除了熟練一些之外,比他好不了多少,公文更是寫得簡單直白,毫無文采可言。在對比從成都發來的公文後,連魏霸自己都覺得有些自慚形穢。看看人家寫的公文,那才叫文言文嘛,魏家父子被人看作粗鄙無文的武夫,也不算冤枉了他們。


    魏霸不敢對老爹指手劃腳,但是他可以提建議。在一次飯後父子幾個閑談時,魏霸委婉的提出要求。


    “阿爹,我想要點錢。”


    “要錢幹什麽?”魏延一手舉著酒杯,一手翻看著賬簿,劍眉微皺,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聽到魏霸的話,他也沒迴頭,隻是順口問了一句。


    “我想買些書來看。”


    “書?什麽書?”


    “《孫子兵法》,還有《孝經》《春秋》什麽的,如果有餘,再買點《詩》之類的。”


    “《孫子兵法》《孝經》南鄭就有,迴去之後我就拿給你。”魏延哼了一聲,重重的將賬簿合上,順手扔到地上,厲聲喝道:“這都記得什麽亂七八糟的帳,拿過去,讓他們重新謄寫清楚再送來。”


    魏風連忙上前拾起賬簿,麵露苦笑。魏延扭過頭,看著魏霸:“《春秋》讀了可以知古今,有時間讀讀也不錯,《詩經》有什麽用,買來作甚?”


    “讀《詩》可以增長見識,還能增加文采。夫子不是說嘛,言而無文,行而不遠。”


    “狗屁!”魏延咄了一口:“寫文章就是為了說事,光是寫得漂亮有什麽用?就像這些賬簿,記清楚有哪些物事,還有多少庫存,才是正理,如果不能,便是狗屁,縱使說出花來兒,又有什麽用?”


    魏霸沉默。他知道老爹這是借題發揮,表示對楊儀的不屑。楊家是襄陽大族,寫文章當然是沒話說。從成都丞相府發來的公文中,有不少就是楊儀執筆的。楊儀大概是故意要羞辱魏家父子,經常在裏麵夾一些很偏僻的典故,搞得老爹很火大。


    “特別是我們為將的,能打勝仗才是立身之本,文章寫得再好有什麽用?你老子我還能讀寫公文,像有些人連字都不認識,還不一樣帶兵?”


    魏霸低下了頭,不敢再看老爹魏延,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說錯話了。前兩天看公文時,他看到了牂牁太守馬忠立功的邸報,便問了一些馬忠的情況,這才知道馬忠識字有限,算是半文盲,而另一位眼下還沒有成大名的禆將軍王平則根本就是個文盲,所謂鬥大的字識不到一籮筐。言下之意,魏家父子能自如的讀寫公文,已經算得上有學問了。


    比我差的,當然是不行,可是比我好的,也未必有用。這就是魏延此刻的心理。


    魏風用胳膊肘捅了捅魏霸,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最近用度緊張,買書又不急在一時,以後再說吧。”


    魏霸會意的點點頭,看了一眼魏風手中的賬簿:“這是什麽?”


    魏風苦笑一聲:“沔陽令剛剛送來的帳,記得繁複混雜,一時很難查清,著實讓人頭疼。”他瞥了一眼一臉怒容的老爹魏延,低聲道:“丞相很快就要來了,楊儀肯定要來查帳,如果不能及時把賬目搞清楚,屆時免不了要被他折辱。”


    魏霸眼角一顫,接過賬簿,翻開看了幾頁,頓時也覺得頭大。這些賬簿全是流水賬,按照時間日期,一筆筆的記下來,最後寫個結果,這個結果對不對,隻有天知道,要想查對,就必須把整本帳從頭再算一遍,而且中間不能有任何差錯,否則就得從頭再來。


    這些帳別說魏延看著不高興,就連魏霸看著都有些暈。一想到沔陽令剛剛送到的那一厚摞賬本,魏霸的太陽穴開始嘭嘭亂跳。要想在楊儀來之前把這些帳全部查清,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換句話說,這次鐵定要被楊儀那個宿敵嘲笑了。


    難怪老爹心情不好。


    魏霸想了半晌,忽然說道:“這個賬目很難查,我們可以重新設計一個表格,讓他們重填,也許可以方便一些。”


    “表格?”魏風愣了一下,詫異的看著魏霸。正在喝悶酒的魏延也瞟了魏霸一眼。魏霸笑了,拿起筷子,蘸著酒水在案上畫了一個示意圖,把記憶中的賬簿的格式說了一遍。魏延聽了,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魏風卻有些擔心的說道:“你說的這個辦法是好,可是一時半會的,哪來這麽多表格?我看你說的這些表格好像挺複雜的,要是讓人一張張的去畫,恐怕沒人願意這麽幹。”


    魏霸覺得有道理,如果要把這些賬簿重新謄抄一遍,大概需要好幾千頁的賬頁,靠手工來畫,是一個足以讓人昏厥的任務。唉,要是有台複印機,哪怕是台油印機也好啊,隻要刻一張版,就可以印出幾千張。


    等等,油印機雖然沒有,可是刻個版卻不難啊。魏霸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了雕版印刷術。作為印刷術的初始階段,雕版印刷術比起後來的活字印刷術比較原始,但是應用時間卻特別的長,一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好多東西要用雕版印刷術,比如印年畫什麽的,那還是套色印呢。魏霸在古城揚州旅遊時,曾經到雕版印刷博物館參觀過,出於一個技術人員的本能,他曾經了解過這個曆史悠久的技術。


    “這個問題倒不大,我可以用兩天時間準備一萬頁的表格,隻是要各縣重新謄寫……”


    魏延撫著胡須想了片刻:“隻要是個好主意,就不怕他們敢不從。我擔心的是你這個法子會不會有什麽問題,遭人詬病,到時候反授人以柄。”


    魏霸笑笑,我這記賬法就算不周全,比你這流水賬也肯定會好上幾倍吧。魏風經驗更豐富些,他稍微考慮了一下,笑道:“父親,這個很簡單,我們可以把主簿李老先生和各曹的掾史請來商議一下,看看霸弟的這個記賬法是不是適用。他們都是精於錢糧的老賬房,相必能知是非。”


    魏延連連點頭,揮手道:“阿風此言有理,你們速速去辦,如果可行,那阿霸立刻去操持此事,需要什麽,盡管說來便是。丞相就要來了,時間緊張,越早辦妥越好。”


    魏延雷厲風行,立刻讓人把隨行的諸曹掾吏叫了來。這些人忙了一天,正在享受難得的休閑,有幾位年紀大些的已經上了床休息,忽然被人叫了來,心情不爽,可是在魏延麵前,他們又不敢露出什麽不快,隻能一臉沉默的站在堂上。


    魏延一看這幫人的臉色就不舒服,陰著臉。魏風見狀,連忙上前打招唿,免得魏延一開口就把人得罪了。


    “諸位先生,這麽晚請你們來,是有一件事要與諸位商量。”魏風指著那堆賬簿說道:“這是沔陽剛送來的賬簿,想必諸位已經看過了。諸位都是多年理事的老人,不知道對此有何感想?”


    主簿程安是南鄭大族,年近五十,是漢中太守府的掾史之首,桀驁如魏延也對他忌憚三分。聽了魏霸這句話,其他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程安,程安也很自然的抬起頭,淡淡的看了魏風一眼:“我們是看過了,沒發現什麽問題啊。莫非少將軍從中看到了什麽不妥之處?”


    “我倒是沒發現什麽不妥。賬目繁雜,就算有什麽不妥,恐怕一時也難發現。既然諸位老先生都覺得沒問題,我當然不會懷疑。”魏風笑笑,“不過,丞相參軍楊儀精於計算,我們看不出來,不代表他看不出來,程老先生,你說是不是?”


    程安花白的眉毛一顫,嘴角抽了抽,卻沒有說話。他懂了魏風的意思。作為漢中太守府的主簿,他曾經多次的代表魏延去向丞相府述職,楊儀的刁鑽和精明讓人印象深刻,雖說楊儀針對的是魏延,可是當麵挨罵的畢竟還是他程安,一把年紀的人被一個不到四十歲的人當麵斥責,讓他非常不舒服。可惜正如魏風所言,楊儀精於計算,隻要賬簿裏有一點問題,他都能看得出來,這一點就算是人老成精的程安也不得不服。這一堆賬本他都看過了,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可是不代表楊儀不會看不出問題。


    難道魏風是出於謹慎起見,要他們重查一遍?一想到這一點,程安的心就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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