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當一句落下,並沒有人接話。


    孫權是孫堅次子,孫策之弟,但對於吳郡人來說,這已經是孫家第三代了。


    相比於孫堅南征北戰,功勳卓著;孫策的勇猛無畏,銳氣淩雲;這第三代的孫權,尚且年幼,既無文韜,也無武略,能力威望相比於父兄,差的太遠。


    孫權之所以能上位,一個是洛陽的扶持,二來是孫堅、孫策的遺澤。


    而今,孫堅、孫策辛苦打下的基業,孫家根基之地——吳郡,被朝廷兩麵合圍,南方袁紹虎視眈眈,該作何抉擇?


    謀士、武將默默互看,而後還是轉向孫權。


    眾人明顯是有話要說,但看著孫權沉吟不絕的表情,沒人率先開口。


    孫權聽完程普的話後,就陷入了沉思,臉上有著絲絲凝色、遲疑、憂懼等表情,來迴變幻,映射著複雜的內心。


    好半晌,孫權感覺著安靜,忽的清醒過來,抬頭看了一眼,道:“諸位,可有話說?”


    一眾人清晰的聽出了孫權話音裏的猶豫與不安,相互對視,還是沒人開口。


    吳郡現在是處於夾縫中,弱小可憐又無助。


    情勢很清晰,生存之路也擺在所有人心底——拒絕大司馬府的命令,與朝廷決裂。


    乖乖聽命,束手就擒,配合朝廷‘吞並’吳郡,做那忠臣孝子。


    亦或者,與袁紹結盟,共抗朝廷,等待時機。


    拒絕大司馬府,那就是謀反,天兵瞬至。


    與袁紹結盟,那是與虎謀皮,現在已經不是孫策在世時的局勢,真的與袁紹結盟,後果——天兵瞬至。


    至於歸順朝廷,那就是丟掉孫堅、孫策拚命打下的基業,對不起祖宗的事,誰敢輕易開口?


    孫權心中更沉,腦海迴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比如,那位二公子帶他見過的場景,比如朝廷暗藏的雄兵,比如,他與長公主的婚約。


    即便要投降,也不能是他這個主子先開口。


    更何況,孫權還是希望撐一撐,他兄長臨走前告訴他,天下紛亂,或大事時,靜觀其變,莫要出頭。


    現在,不是他想出頭,而是朝廷兵鋒所向,直指吳郡,孫權想要潛藏蓄力也不合時宜。


    程普看出了孫權的為難,在一片安靜中,忽的哈哈大笑,道:“孫侯,諸位,莫不是想差了什麽?大司馬府的命令,自是要遵從,但孫侯新履吳郡,尚且年少,怎能帶兵隨征?袁紹雄踞揚、交二州,擁兵十萬,吳郡須大軍防守,不可大意。綜上所述,孫侯上書朝廷,陳述厲害,想來朝廷會體諒的。”


    孫權雙眼一睜,喜色道:“程先生所言當真?”


    黃蓋,韓當,顧雍等人都看著他,神情各異。


    程普自信笑道:“自然,朝廷總不能讓孫侯將吳郡拱手讓給袁紹。”


    孫權瞬間放心,道:“我這便寫信,同時向朝廷諸公多做辯說。”


    程普道:“那自是再好不過。”


    “報!”


    程普話音剛落,一個士兵跑進來,單膝跪地道:“啟稟孫侯,水師都督周瑜求見。”


    “快請!”孫權大喜,差點站起來。


    在孫策的臨終遺言中,特別提到了周瑜,對之大加讚賞,認為周瑜是成大事的希望,要求孫權將來務必將周瑜招攬至帳下。


    程普,黃蓋等人與周瑜並不熟,相互對視一眼,並不多言。


    不管是孫堅,還是孫策活著、創業時,周瑜都不在,周瑜在他們眼裏,是一直活在孫策嘴頭上的人,不熟,也不親近,甚至於心生提防。


    畢竟,周瑜之父是洛陽府尹,他給外界的表現,一直是對朝廷忠心耿耿,清名卓著。


    而周瑜多年在水師,與江東隔絕,別說韓當,黃蓋,程普了,便是孫權,其實與周瑜同樣不熟,隻是曾經見過幾次。


    不多時,一身白色甲胄,略帶疲憊,依舊難掩英姿的周瑜出現在孫權的帳內。


    周瑜神色不動,一眼掃過在場眾人,抬手與孫權見禮道:“下官周瑜見過孫侯。”


    “公瑾請起。”


    孫權衝過來,拉住了要行禮的周瑜,甚至拉到走向上座,滿臉熱情笑容,道:“兄長在時,對恭謹讚譽有加,臨終命我待恭謹如兄長。仲謀日思夜盼,終於將公瑾……”


    “孫侯,”


    周瑜猝不及防,被孫權拉走了幾步,但很快止住身形,與孫權不冷不熱的道:“下官當敬佩末座。”


    孫權看著周瑜冷淡,疏離的表情,毫無異色,依舊熱情無比的道:“公瑾遠來,是仲謀疏忽了。程先生,擺宴!諸位且去準備。正值袁紹退兵,公瑾到來,雙喜臨門,今日不醉不休!”


    程普,黃蓋,顧雍等人哪裏看不出來,紛紛抬手,一邊退出一邊觀察著周瑜。


    周瑜也知道孫權的意思,站立不動,隻是感覺著手腕被孫權抓的有些疼。


    等眾人一走,孫權拉著周瑜,坐到邊上,恭恭敬敬的抬著手,道:“公瑾,剛才所言,句句屬實,現在吳郡遭遇大危,還請公瑾救我吳郡!”


    周瑜看著孫權與孫策三分相似的臉角,再聽著他的話,默默無聲。


    他與孫策自小相識,意氣相投,曾經許諾彼此,要共同成就一番大業!


    不曾想,天下大亂,兩人皆是身不由己,兜兜轉轉多年,再想見麵,卻已是陰陽兩隔。


    故人已逝,再臨舊地,周瑜的心態十分複雜。


    孫權見周瑜不說話,猛的拜倒在地,雙手疊加,頭磕在手背上,無比誠懇的道:“請公瑾教我!”


    周瑜看著孫權,心裏長歎一聲,道:“孫侯帳下,可皆是歸順朝廷之語?”


    孫權坐起來,麵露難色,道:“雖未明言,其意已明。”


    周瑜不意外,道:“孫侯,可是想搏一搏?”


    孫權一臉坦誠,毫不隱瞞的道:“父兄苦心孤詣,不惜性命打下的結業,決不能毀於仲謀之手!”


    真像!


    這孫權在這時候,神情像極了孫策。


    周瑜故作思忖,良久道:“朝廷經過多年的‘新政’,已是今非昔比,張遼挾大勝之威,兵臨吳郡,隻是遲早的事,加上豫州劉備,小小吳郡,兵不過三萬,糧草不過三月,怎能抵擋?”


    孫權道:“這些,仲謀在洛陽多年,深知朝廷今非昔比。隻是,真的,沒有一點生機嗎?”


    “除非,孫侯能滅掉袁紹,占據江東之地,以孫氏威望,立足江東,少則五年,長則十年……或可有一線生機。”周瑜道。


    孫權聽進去了反複推敲,雙眼裏出現一抹怪異的自信之色。


    縱然一閃而逝,還是被周瑜捕捉到了,本想提醒,但深知他現在的身份,以及他對孫權並不了解,交淺言深是大忌。


    看在孫策的份上,他已經說多了。


    孫權好像聽懂了周瑜的話,再次抬手,道:“多謝公瑾指點,仲謀不敢或忘!”


    周瑜抬手客套了一下,道:“不日,我將率水師去江夏,孫侯還須早做準備。”


    孫權心裏一驚,道:“朝廷,要對劉表動手了?”


    周瑜道:“具體我不知。”


    他確實不知道,隻是奉命行事,並且,他名義上是水師都督,實際上,他隻有訓練之權。


    孫權卻不安起來。


    荊揚不分家,江東大概區域是揚、荊北部六郡,一旦荊州被朝廷攻取,那吳郡就更加的危險了!


    孫權臉色逐漸鄭重,道:“公瑾,我意學我兄長,親自率兵跟隨豫州劉將軍征戰,是否可保吳郡?”


    周瑜對吳郡的情勢是洞若觀火,聞言,故作沉吟的道:“我臨來之前,收到家書,聽說,吳尚書已被廷尉府判了斬立決,定在秋日問斬。”


    孫權臉角抽了下,目色低沉。


    這個消息,他早就收到了。


    吳景因為‘貪瀆甚巨’,被廷尉府判了斬立決。孫權想救,可知道他不能,隻能裝作不知道,不吭聲。


    沒有大義滅親,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孫權不是孫堅、不是孫策,現在的朝廷更是今非昔比,以往能明目張膽做的事情,現在暗地裏都不能了。


    “稟孫侯,”


    門外的親衛來到帳門前,道:“宴席準備好了。”


    孫權頓時轉悲為喜,拉著的手起身,道:“公瑾,先入宴,其他的,往後再說。”


    周瑜多少是要給孫權麵子,微笑著應下。


    孫權拉著周瑜來到席間坐定,熱情洋溢的介紹著他帳下的謀士、武將,有意無意的給周瑜灌酒。


    程普,顧雍等人知道孫權想要留人,尤其是周瑜手下還有一萬水師,自然不動聲色相助。


    周家也是江東世家,與在座的多多少少都有關係,攀扯之下,各種稱唿紛至遝來,酒杯頻頻舉起,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直到深夜。


    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哪怕是孫權都喝的暈乎乎的,周瑜卻沒事人一樣,麵不改色,從從容容,連茅廁都沒有去一趟。


    周瑜沒有給孫權機會,當夜就走了。


    等孫權醒酒,便坐在床頭,表情平靜,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直到傍晚,他仍舊坐在那,不吃不喝,婢女,仆從誰都不敢進,一點聲音都沒有。


    直到天色黑透,顧雍才進來,恭恭敬敬的行禮,道:“孫侯,何故如此頹喪?”


    孫權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點表情都沒有,輕聲道:“公瑾,念兄長舊情,與我宴席一場,連夜離去,是從此恩斷義絕了。”


    顧雍自然知道周瑜這麽做的用意,安慰著道:“孫侯,吳郡,江東人才濟濟,慕孫氏之名者無數,孫侯為列侯,又是漢室之婿,身份尊貴,前程遠大,何須因區區周瑜而喪氣至此?”


    孫權苦笑一聲,道:“先生若是用這樣的話安慰我,大可不必說了。”


    顧雍陡然正色,道:“孫侯,覺得下官之言有錯?”


    孫權一怔,正常有些清醒,目光異色的看著顧雍,遲疑的道:“先生,讓我歸順朝廷?”


    顧雍毫無懼色的與之對視,道:“孫侯認為,與父兄相比何如?”


    孫權嘴角動了動,略帶不甘的道:“自是不如。”


    顧雍越發嚴肅,道:“現今情勢,相比當初何如?”


    孫權慢慢擰起眉,道:“大不相同。”


    顧雍抬起手,沉聲道:“此消彼長之下,孫侯若是仍存妄想,恐不是基業得失之疑,而是孫氏能否永續之問!”


    孫權臉色急變,想要反駁幾句,卻又找不到理由,隻能低著頭,神情僵硬的不語。


    顧雍知道孫權舍不得這份家業,又加了一把火,道:“孫侯認為,現今帳下之人,還是當年老侯尊帳下之人否?”


    孫權慢慢抬頭看向顧雍,目中有驚恐色,道:“他們,他們也是這般想的?”


    人肯定還是當初的人,隻不過時移世易,麵對變幻的局勢,程普,黃蓋等人對於剛剛襲爵,隻有十六歲的孫權,真的還能與追隨孫堅,孫策時的心態一樣嗎?


    “是。”顧雍道。


    這一個簡簡單單的‘是’字,讓孫權如遭雷擊,整個人臉色蒼白,身體發抖。


    他不再是外麵強壯鎮定,成熟的烏程侯了,反應出了十六歲少年該有的惶恐不安。


    顧雍將孫權的表情盡收眼底,道:“孫侯,率兵跟隨劉將軍剿匪時,可多與之親近,你們本就是姻親,將來孫侯之前程,大部分須仰仗這位劉將軍。”


    孫權現在很亂,很慌,很想找程普問一問,問一問他到底是什麽態度,對於顧雍的話,是半個字聽不進去了。


    “報!”


    這時,一個親衛在門外,大聲道:“周瑜水師出發,正在沿河西進。”


    孫權猛的抬頭,唿吸急促。


    他想起周瑜的話來——朝廷要對劉表動手了!


    一旦荊州被朝廷克複,那吳郡就是大海上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沒!


    顧雍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強忍著話頭,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


    正如孫權所知,周瑜率領一萬水師,從長江口的基地出發,沿河西進,直奔江夏。


    而此時,紀靈被張飛斬殺,加上洛陽的消息傳來,袁紹已經開始撤兵。


    劉備趁機占領了九江郡,同時厲兵秣馬,集合了四萬大軍,屯駐在與江夏郡交界的新意。


    朝廷水路兩路大軍兵臨城下,江夏郡如臨大敵,江夏太守黃祖不斷收兵於江夏,同時急信襄陽,請求劉表派兵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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