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眼神動了動,躬身上前幾步,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以往,程昱跟著皇甫堅長東奔西走,隻為征討逆賊,無暇多想。


    可隨著皇甫堅長入京,尤其是以皇甫堅長的特殊身份,他知道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關於朝政。


    他深刻的明白,眼前的陛下是多麽渴望中興大漢,恨不得是下一刻。


    不論是從繼位之初推行的種種‘新政’,再到歸納為龐大複雜的‘建安五年施政綱要’,尤其是強壓著朝臣推動,無非了革除弊政,安民強國,再興漢室。


    隻是了解其中一部分,程昱便能明白眼前的陛下是何等的苦心孤詣,費盡心血。


    他有些心疼眼前的陛下,以至於不忍開口。


    是的,他是心疼,是不忍,與其他人的恐懼,害怕不一樣。


    程昱不忍心告訴這個自小長在深宮裏,有著一腔熱血報複的陛下,現實是多麽殘酷。


    他不說,有人說。


    典韋站在劉辯身後側,正啃著湯餅,甕聲道:“陛下,多,到處都是,俺以前就是莊裏的雜仆,啥都幹,挑水種田,打掃院子,收糧運糧,俺一個月能瘦三十多斤……”


    劉辯皺了皺眉,神色思索,道:“程昱,以你的推斷,這種情形,占我大漢田地的幾成?大膽估算,又不是什麽大事,放開了說。”


    程昱低著頭,心神緊繃,慢吞吞的道:“迴陛下,臣無從推斷,但以臣在兗州的見聞,起碼六成以上。”


    “六成?”


    劉辯微微點頭,坐了迴去,拿起筷子,端起碗,自語般的道:“尚書台那些人不肯與朕說,你們皇城府也不肯與說,朕就想聽幾句真話,就這麽難嗎?”


    程昱臉色驟變,噗通一聲跪地,道:“臣有罪!”


    趙雲,皇甫堅長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沉,不敢吭聲。


    哪怕典韋,啃著湯餅的嘴也停了下來。


    他是粗人,但不傻。


    劉辯隨意夾了幾筷子,放在碗裏,慢慢攪和著,道:“你這句話,朕快聽出繭子來了。朝廷裏那些人,隻要請罪,就是甩鍋,把十分對錯全甩給朕。錯了,那是朕昏庸無能,與他們無關。對了,那是他們的賢良,與朕無關。裏裏外外,他們不擔責任。太平時,還能一甩玉佩,榮歸故裏,還能搏一個正直不阿的美名。這混亂之時,爭權奪利時慷慨陳詞,遇難之時,緘口不言,請陛下聖裁。隱而不出的,坐觀風向的,等待時機的,弄風弄雨的……還有一些人,平日裏慷慨激昂的空談,無能無用,最後一死報君王,美名千古傳……他們是留了名聲了,可於國於家,又有什麽用?江山破碎,社稷傾頹,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於他們而言,生前微不足道,何況死後……”


    程昱跪在地上,臉頰冷汗直流。


    這些話,太過誅心!


    “臣,臣……”程昱想要辯解幾句,可半天找不到一個詞。


    劉辯攪拌著碗,迴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瑟瑟發抖,不由笑著道:“行了,朕一時感慨罷了,起來吧。”


    程昱頭上冷汗涔涔,謝恩都忘了,小心翼翼的爬起來。


    劉辯吃了口菜,道:“給伱個任務,去冀州,摸一摸冀州的情況。朕要真實的。”


    程昱神色頓正,抬手沉聲道:“微臣領旨!”


    劉辯嗯了一聲,覺得這飯菜沒滋沒味,索性道:“明天一早入城。”


    “是。”趙雲應道。


    劉辯擺了擺手,信手翻起身前的賬簿來。


    這份賬簿真假難辨,劉辯還是想從中看出一些什麽。


    皇甫堅長,趙雲悄悄退出去,隻留下典韋。


    劉辯翻看著賬簿,越看越心驚。


    從這些賬簿上來看,土地上的產出已經被剝削到了極致,百姓辛苦一年,連果腹一半都未必夠!


    這一個不起眼的小莊園,至少有數千人為他們耕種。看似是土地主與佃戶的關係,實則上這數千人已經淪落為莊園的奴仆,任予任求,毫無反抗的力量。


    “難怪隨便一個大戶就能拉起來數千人馬,這還是低調的,如果他們傾盡全力,怕是數萬也不難吧……”


    劉辯雙眸冷峻,輕聲自語。


    他對這種情形是有預期的,但親眼看到,還是頭上滲出冷汗來。


    劉辯一直知道,大漢朝中興的真正敵人是誰,在哪裏……可萬萬沒想到,他們會這般強大!


    “怪不得,荀彧等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看來,還是他們比朕更了解這個世界……”


    劉辯慢慢翻著,從蛛絲馬跡中,推斷著這個莊園的真相。


    “陛下,”


    皇甫堅長又走進來,在劉辯身後低聲道:“在後院發現了十幾具屍體,從那些家仆嘴裏還得知,後山起碼埋了上百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近兩年的事。”


    劉辯擺了擺手,專注的看著這份賬簿。


    皇甫堅長會意,再次無聲退走。


    這個看起來不大的莊園內,靜悄悄的發生著一些事情。


    一些人在悄然消失,一些人在黑夜中離去。


    第二天一早,劉辯簡單吃過,便騎著馬,直奔陳留郡。


    騎著馬,劉辯翻著手裏的奏本,問道:“京裏,是不是差不多都知道朕出城了?”


    皇甫堅長道:“暫時沒有泄露,但,該知道的人應該都已經猜到了。”


    劉辯嗯了一聲,繼續翻著。


    皇甫堅長等了一會兒,見劉辯沒有其他吩咐,悄然後退。


    還不等他走到門口,一個便衣皇城府衛士急匆匆跑進來,單膝跪地,道:“啟稟陛下,莊園四周出現了眾多火把,似有人在向這裏靠近。”


    皇甫堅長臉色驟變,不等劉辯說話便喝道:“什麽人?”


    衛士道:“已經派人去探查了,暫且在一裏外,很快就會到,估計有兩三百人。”


    皇甫堅長神情凝色,向著劉辯抬手道:“陛下,恐是消息走漏,臣請即刻調兵增援,以護聖駕安全。”


    劉辯絲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目光沒離開賬簿。


    皇甫堅長會意,退了出去。


    黑漆漆的外麵,趙雲開始調兵遣將,部署防衛。


    對於區區兩三百人,他一點都不放在眼裏,神情平靜,雙眼冷漠,眺望著燈火。


    莊子四周,不斷靠近的火把逐漸清晰,也映襯著來人的大概數量。


    “三百多人……”


    趙雲心裏估算著,與身旁的軍侯道:“多久能到?”


    軍侯沉色道:“迴中郎將,五百禁軍騎兵在一裏外,兩千五百禁軍在三裏外,隨時可到。”


    趙雲沒有說話,右手摩挲著手裏的長槍。


    有幾年他未領兵出征了,這把長槍幹淨如洗。


    不多久,莊子大門被衝開,無數火把湧入,鼓聲如雷,大喊大叫,直衝向後院,劉辯所在的位置。


    領頭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錦衣華服,神情俊逸,盯著趙雲,又看向半開的門內,冷笑一聲,道:“我不管你們是從哪裏來,有什麽目的,將人放出來,我放你們離開,今天的事情,我就當沒發生過!”


    趙雲不善言辭,根本不理會,手裏的長槍緩緩轉動。


    但有擅言辭的。


    皇甫堅長嘿笑一聲,蹲在趙雲邊上,啃著蘋果,道:“喂,小子,你姓什麽?”


    年輕人盯著皇甫堅長打量幾眼,神色不屑的冷聲道:“你們是來自禦史台,還是六曹哪個官衙?不管你們來自哪裏,這裏是陳留郡,由不得你們!將人放出來,我保你們平安無事。如果你們冥頑不靈,後山上的坑多的是,不差你們十幾人!”


    史阿悄無聲息來到皇甫堅長身後,淡淡道:“前後都被圍住了。”


    皇甫堅長仿佛沒聽到,心裏有些膩歪,道:“小子,你這表情我很不爽啊,當年爺爺在洛陽城縱橫的時候,你還沒出生。這樣吧,讓你的人都來院子裏,挨個跪好,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


    年輕人站在火光中,身後火把如龍,一個個壯漢手持刀刃,煞氣騰騰。


    對於皇甫堅長的話,他迴應的隻有嗤笑,道:“我知道你們有來頭,但這裏不是洛陽!我再說最後一次,將人交出來,我讓你們離開,否則刀槍無眼,死在這裏,沒人會知道。”


    皇甫堅長砸了砸嘴,看了眼手裏的蘋果,直接扔到地上,拍了拍手,道:“行了,你+主子都沒有你這麽大口氣,再囉嗦下去,我可要先動手了。”


    年輕人臉色有些陰沉了,道:“我本不想殺人,既然你們找死,也怪不得我了。”


    說著,他向後退去,眼神陰冷的道:“做的幹淨一點。明天這個莊子會走水,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


    前麵的半句,是對他身後的壯漢說的,後麵半句,是說給皇甫堅長,趙雲聽的。


    皇甫堅長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不斷逼近的那些壯漢,道:“喂,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選你這個莊子嗎?”


    本來已經退到家仆身後的年輕人忽然抬起手,又走出來,冷冷的盯著皇甫堅長,道:“說!”


    皇甫堅長拍著屁股,嘿笑一聲,道:“因為朝廷有幾波人,在這個地界消失了。”


    “你們的身份是?”年輕人還是想知道皇甫堅長的來曆。


    皇甫堅長剛要說話,典韋突然從裏麵走了出來,瞪著眼,甕聲道:“公子嫌少,想睡覺了。”


    年輕人抬頭望向燈火通明的屋內,隱約見到半個影子,忽然大聲道:“屋裏的公子,我們不想得罪朝廷,隻要你現在離開,我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否則今日,你得死在這裏!”


    “大膽!”


    典韋突然大喝,從門後超出他的狼牙大棒,直接擲向那年輕人。


    “主人閃開!”年輕人身後的壯漢眼疾手快,拉開了年輕人。


    duang~


    狼牙大棒嵌入地麵,顫抖不止。


    年輕人神情驚變,看著那大棒,知道今天難以善了了,臉色發狠,道:“那就怪不得我了!上,全都殺了!”


    他帶來的兩百多人聞言,紛紛亮出刀槍,毫無遲疑,向著門口殺去。


    咻咻咻


    黑暗中,十幾根箭矢射出,擊中了最前麵的幾人。


    有十幾個便衣走出來,手持短弓,不斷射擊。


    年輕人見狀,大喝道:“他們不過二十人,全都給上,但有死傷,每人十萬錢!”


    他帶來的壯漢、家仆頓時大吼,舉著大刀,向著典韋,趙雲,皇甫堅長殺去。


    皇城府的便衣衛士悄悄後退,手裏的短弓不間斷的射出。


    皇甫堅長不善於打鬥,悄悄退到了史阿身旁。


    趙雲,典韋可就擅長了。


    趙雲長槍如風,徑直殺了過去。


    典韋大吼一聲,雙拳輪動殺過去,搶過狼牙棒,橫掃而出。


    趙雲猶如離弦之箭,無可阻擋,眨眼間不知道多少人倒地。


    典韋則是大開大合,大棒揮舞,一棒下去就有數人飛走,橫掃之下,更是十幾人連連倒退,抵擋不住。


    僅僅是趙雲,典韋兩人,就將這兩百人殺的不敢近前,隻能抵擋。


    皇甫堅長早就知道這兩人戰力兇悍,可這樣兇悍,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又掏出一個蘋果,啃著道:“老史,你打得過他們嗎?”


    史阿抱著劍,守在門旁,耷拉著眉眼,道:“趙雲的是戰陣之術,戰場上我不是對手。典韋幾乎是蠻力,我比不過。但要是生死搏鬥,活下來的一定是我。”


    皇甫堅長啃著蘋果,嗚嗚幾聲,不知道說了什麽。


    但他心底,是認可史阿的話。


    史阿修習的是劍術,講究的就是殺人。


    院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燃燒起來,到處是火光。


    年輕人帶來的兩百人一會兒上前一會兒退後,根本靠近不了劉辯的門口。


    年輕人站在後麵,臉色越發陰沉。


    倒不是因為殺不過去,他有的是人,隨時調過來。


    而是典韋,趙雲的表現,以及暗處那些不斷射擊的短弓,處處都透露著,房間裏的那人不簡單!


    ‘不會真的有什麽大人物跑到這窮鄉僻壤來了吧?’


    年輕人目光驚疑不定,心裏卻更加發狠,越是大人物,越不能放走!


    “將人調過來,今天,一個不能放走!”年輕人舉著火把,低喝道。


    有家仆應著,跑出去傳令。


    皇甫堅長看的清楚,砸了砸嘴,道:“咱們的人也快到了吧?”


    史阿閉上眼,片刻睜開,道:“來了。”


    皇甫堅長聞言,頓時放下心,又掏出一個蘋果,坐在地上,大喊道:“喂,別打了別打了,咱們好好聊聊。”


    年輕人聽到了,跟著喝止他的人。


    他也要等他的人都過來,一舉將這些不速之客剿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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