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王朗近來忙的焦頭爛額,需要處理的不止是廷尉府本身事務,還要應對‘換相’帶來的錯綜複雜的局勢。


    這時,門口響起輕悄悄的腳步聲,王朗頭也不抬,繼續處理公務。


    腳步聲到了他身旁,低聲道:“廷尉,下官迴來了。”


    鍾繇聽到聲音,猛的側頭,再看到是少丞,麵露驚愕,道:“你,你不是去弘農了嗎?”


    少丞瞥了眼外麵,越發低聲道:“下官出洛陽沒多久,就遇到了那楊成,說是,說是進京自首的。”


    王朗慢慢坐直身體,目光陰沉無比的看向門外。


    “自首?跑到洛陽來自首?這麽巧讓你遇到了……”王朗喃喃自語,神色變幻不斷,心頭震動不已。


    少丞同樣知道這裏麵不對勁,道:“是,小人不敢耽擱,馬不停蹄的將人帶迴來了。”


    王朗迅速收斂表情,盯著他,道:“那楊成有說什麽嗎?”


    少丞道:“下官審訊過,自認都是他一個人幹的,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


    王朗臉角不自禁的抽動了一下,壓著心頭的不安,看向門外,道:“好高明的手段,這是一定要將丞相送入天牢嗎?”


    少丞比王朗還要慌,道:“廷尉,我來的一路上,聽說了不少事情。禦史台那邊,好像準備調查丞相了?”


    王朗漠然不動,道:“戲誌才前不久來見過那對老夫妻。”


    戲誌才作為禦史丞,不論他的心思是怎麽樣,程序上是都要走一趟的。


    少丞神情有些發白,道:“廷尉,他們,不會真的要對付丞相吧?”


    王朗目光看著門外,淡淡道:“‘潁川黨’聲望不夠,想要霸占朝堂,必須要有個足夠身份的墊腳石,還有比丞相更好的嗎?”


    少丞嘴角哆嗦,有些不敢說話了。


    這種大人物之間的爭鬥,一點餘波就不知道會要了多少人的性命、毀掉多少人的前程!


    砰


    王朗猛的一拍桌子,站起來,沉聲道:“即刻開審!”


    少丞一驚,道:“廷尉,不準備準備嗎?丞相那邊,不需要通氣嗎?”


    “不必了。”


    王朗臉色堅定,沉聲道:“他們快,我們要比他們更快,先定了這個案子!”


    少丞目送著王朗的背影,愣了又愣,連忙追上去。


    廷尉府在王朗一聲令下,迅速動起來,原告、被告被帶到了大堂,更是邀請了禦史台,尚書台派人來‘監審’。


    大堂側門內,少丞站在王朗邊上,低聲道:“廷尉,不是速戰速決嗎?怎麽還要通知那麽多人?”


    王朗背著手,目光沉靜,道:“即便我不通知,他們就會不知道,不派人來嗎?”


    少丞頓時想起了廷尉府上一任廷尉是鍾繇,不禁頭皮發麻,一句話不敢說。


    沒用多久,廷尉府大堂外擠滿了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其他人’混雜其中。


    而大堂內‘監審’的位置上坐滿了人,不止是禦史台,尚書台,還有刑曹,黃門北寺獄的人。


    這樣的規格,已經好多年沒見過了。


    百姓們激動不已,看熱鬧不嫌事大,擁擠著議論紛紛。


    “廷尉府動作真快,這才幾天,就將真兇抓到洛陽來了?”


    “應該是早有準備,就是不知道怎麽審。”


    “那個真的是楊家人?”


    “眾目睽睽之下,難道還能作假不成?看沒看到,尚書台,禦史台,刑曹都派人來了,王廷尉這還敢作假不成?”


    “王廷尉是丞相的至交好友,他,他會保丞相吧?”


    “保?怎麽保?楊家家奴殺民奪地,誰敢保?”


    眾人交頭接耳,嘈雜不斷。


    側門內的王朗聽的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卻也能大致猜到。


    他麵無表情的等著時間,餘光在殿內、殿外的眾人臉上掃了掃去,心裏還在思索著了結這件事。


    這個案子本身並不複雜,也很好判,問題在於案子背後。


    而殿內的禦史台,尚書台,刑曹等派來的人,則不動如山,仿佛什麽也聽不到,看不到,坐在那閉目養神。


    “廷尉,外麵還不知道鬧成什麽樣了。”少丞在王朗耳邊低聲道。


    王朗這邊開審,自然會驚動朝野,事關即將離任的丞相、未來的新丞相,有幾人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差不多了,開始吧。”王朗淡淡道。


    少丞還是憂心忡忡,道:“廷尉,要不,我來審?”


    由他來斷這個案子,王朗轉圜的餘地就大的多。


    王朗搖頭,沉色道:“這個案子,必須由我來審。”


    少丞見狀,隻好走出側門,朗聲道:“升堂!”


    他一聲落下,大殿內的衙役大喝‘威武’,殿內殿外為之一靜。


    王朗隨後走進,落坐在主位,掃過眾人一眼,驚堂木一拍,沉聲道:“楊成,錢家夫婦狀告伱,殺人奪地,可有辯解?”


    那楊成是一個中年人,畏畏縮縮的四顧,王朗一聲大喝,直接跪地,顫聲道:“認罪,認罪,都是都是小人一人所為,請,請廷尉嚴懲。”


    王朗神情不動,大聲道:“本官問你,你殺人奪地,可有指使?強奪的地,落在誰人名下?”


    殿內外沒想到事情發展的這般‘開門見山’,目光在王朗以及楊成身上轉來轉去,來不及多想,瞪大雙眼,豎著耳朵。


    楊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並並無指使,小人小人當時隻是一時激憤,錢小子不肯賣地,我們隻是威脅他,起初並未想要打死他。事後,事後覺得他死了,那地不能不要,落在落在小人侄子名下……”


    殿內的禦史台,尚書台的官員聽著,不由得悄悄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這件事發展的超乎他們的預料,簡單的不能再簡單。


    可這樣一個簡單的案子鬧的轟轟烈烈,從弘農郡鬧到洛陽,怎麽又可能簡單?


    殿外的百姓則有些發懵,他們也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個激情殺人案,並沒有什麽陰謀詭計在裏麵。


    但原本不應該是這樣啊!


    不等殿外百姓反應過來,王朗便看向錢家老夫婦,道:“原告,被告已認罪,你們可有其他不滿或者其他訴求?”


    錢老農也沒想到這麽順利,猶豫著抬手道:“殺人償命,還請廷尉判決。”


    王朗點頭,又一拍驚堂木,喝道:“楊成,你還有何話說?”


    楊成一顫,渾身冰冷,道:“小人,小人願意歸還田畝,也餓願意賠償,請廷尉,廷尉輕判……”


    王朗目光掃過殿內殿外,冷哼一聲道:“殺人奪地,那是不赦大罪。本官即刻宣判,楊成殺人罪成,判處死刑。歸還楊家田畝,並賠償原告貳萬錢。”


    王朗話音落下,再拍驚堂木,與殿內的‘監審’道:“諸位可有異議?”


    尚書台的官員一聽,連忙抬手道:“廷尉判決公允,合乎大漢律,尚書台並無異議。”


    禦史台,刑曹的官員則沒想到王朗會詢問他。


    他們要跟著尚書台一同‘無異議’,不等於是給王朗背書,‘鐵定’了這個案子?


    禦史台的官員心思一動,抬起手,道:“廷尉,楊成乃是楊家之人,是仗勢欺人,殺人奪地,豈能隻追究一個家仆?”


    王朗麵色威嚴,道:“第一,你所說需要證據,本官並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第二,原告並未提高楊家。第三,廷尉府審理此案,是因原告千裏迢迢進京,當有決斷,不能敷衍推責。本案當由弘農郡廷尉府審斷。第四,禦史台若有其他證據,可另行提高。”


    百姓們聞言,頓時議論紛紛。


    “王廷尉所說有理。”


    “確實有道理,楊成雖然是楊家家仆,可殺人的是楊成,地也在楊成家人頭上,與楊家沒什麽關係。”


    “對啊,我聽說,還是楊家派人抓了這楊成,送到洛陽來的。”


    禦史台官員聽到了議論聲,但哪裏肯就此罷休,心思急轉,又道:“廷尉,這楊成乃是丞相族人,這禦家不嚴之責,總不能推諉吧?”


    尚書台的官員見禦史台這邊胡攪蠻纏,頓時冷笑道:“禦史台還真會攀扯,這楊成所在的楊家,已出了五服,莫不成所有楊家之人有了過錯,都要怪罪到丞相頭上?禦史台,就是這麽辦案的?全靠誅心?”


    禦史台官員被懟的有些臉色僵硬,還是梗著脖子道:“下官所言,若有不妥,還請廷尉指證。”


    百姓們再次議論起來,衝著王朗指指點點。


    王朗邊上的少丞也麵露憂色,目光擔心的看著王朗。


    王朗是眾所周知的丞相的人,他要是有‘包庇之嫌’,必然被朝野群起攻之,非但不能解決這件事,反而會火上澆油,越發難以收拾!


    尚書台的官員想要說什麽,卻一時間找不到話頭。


    刑曹等的官員則作壁上觀,根本不參與。


    現在,王朗是被架在火上火,進退兩難。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王朗麵不改色,與禦史台的那官員道:“你所言沒有道理,而且丞相也不在廷尉的審斷範圍內。不過,為了維護我大漢律的威嚴,本官以廷尉身份,手寫一封信,勸誡丞相。”


    說著,王朗拿起筆,稍作沉吟便寫起來。


    他這邊寫著,堂內堂外卻炸開了鍋。


    禦史台、尚書台、刑曹的官員滿臉震驚的看著王朗,完全說不出話來。


    王朗,要公開寫信,勸誡丞相楊彪?


    這不就是當眾打楊彪的臉嗎?


    堂外的百姓更是大聲議論起來,同樣驚愕不已,完全沒想到王朗會這麽大膽!


    要知道,這封信一出,不止是打丞相楊彪的臉,也會令王朗的仕途受損!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王朗寫好了,遞給那禦史台官員,道:“請過目。”


    少丞連忙接過,遞給那禦史台的‘監審’官員。


    那官員看著筆墨未幹的字跡,雙手都在發顫,一個字說不出來。


    這確確實實是一封‘勸誡信’,信裏白紙黑字的要求楊彪‘以此為戒,深躬自省’。


    這樣的措辭,可以說十分的‘嚴厲’,完全不應該出現的。


    少丞看著他的表情,搶過信,遞給尚書台、刑曹等的官員。


    一眾‘監審’看過,誰都不敢說話。


    王朗這封信一出,天下震動,楊彪的威望必然大受打擊!


    王朗卻始終麵不改色,等他們看完,淡淡道:“諸位如果沒有異議,本官即刻派人送去丞相府。”


    禦史台的官員還能怎麽說,甚至有些緊張,口幹舌燥,坐立不安。


    尚書台的官員倒是想要辯駁兩句,想著臨行前台裏的交代,深深看了眼王朗,沒有開口。


    刑曹等的官員更不會主動‘參與’,目不斜視的默認。


    王朗見他們不吭聲,與少丞道:“親自送過去。”


    少丞應了聲,有些慌張的帶著信出了廷尉府。


    王朗端坐筆直,看著堂內,沉聲道:“本案已斷,原告、被告、監審,可有異議?”


    錢家夫婦沒想到這麽順利,他兒子的仇報了,地也迴來了,還有賠償,自不敢多糾纏,抬手道:“小人多謝廷尉伸冤,並無異議。”


    楊成被判了斬立決,可也不敢多嘴,跪在地上,顫聲道:“小人小人小人認罪。”


    ‘監審’們又恢複了進來時的模樣,坐在那,目不斜視,無聲無息。


    而堂外的百姓們議論紛紛,臉上都是‘滿意’之色。


    “王廷尉真是公允,對於楊家之人毫無庇護。”


    “這哪裏是毫無避諱,還當眾寫信勸誡丞相……”


    “這,這真是公明再世!”


    王朗將所有人表情盡收眼底,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既無異議,結案,退堂!”


    說完,王朗起身,從側門離開。


    衙役帶著楊成以及錢家夫婦離開,各自還要為結案收尾。


    而‘監審’們則對視一眼,馬不停蹄的離開。


    他們還要迴去匯報,王朗的判決其實不重要,重點已經變成了那封‘勸誡信’,這是超乎所有人預料的事!


    王朗出了側門,換了便服,馬不停蹄的趕往丞相府。


    但丞相楊彪,此時已不在丞相府,而是在陳留王府。


    陳留王劉協擺宴,宴請了當今丞相楊彪以及未來的丞相——荀彧。


    兩人幾乎同時抵達,荀彧謙讓,楊彪微笑著率先入府。


    他們都還不知道廷尉府發生的事情,神態輕鬆,由陳留王府的仆從領著進入前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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