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的話音落下,小書房內一片安靜。


    劉辯看著他,慢慢端起羹碗,小勺子緩緩攪動。


    如果說,前麵他還隻是疑惑,現在卻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楊彪這突然間的勤奮,所有的動作,最後的指向,都是——王允!


    楊彪見劉辯不出聲,微微躬身,胖臉不動,一臉的誠懇色。


    二荀也跟著躬身,不言不語,雙眼各有凝肅。


    他們都能猜到,劉辯現在肯定是洞若觀火了。


    尚書台內,楊彪與王允的矛盾從一開始就有,矛盾公開化了好幾次,都被眼前的陛下無聲壓了下去。


    以往都是王允發難,楊彪無動於衷,這一次楊彪出手,明顯是丁原那道奏本,觸動了楊彪,令他不能繼續不動如山。


    劉辯攪了一會兒,吃了一口,而後道:“茲事體大,朕再考慮一下。”


    “臣明白。”楊彪道,沒有任何繼續諫言追迫的意思。


    二荀多少鬆口氣,朝廷現在有著一係列重要政務在推進,尚書台可不能發生大變故。


    劉辯吃著羹,心裏已經在盤算著怎麽整頓尚書台了。


    這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的鬥下去,看都看煩了。


    ‘怎麽過渡呢?’


    劉辯盯著眼前的羹碗,輕輕攪動著。


    荀攸,荀彧等人資曆還是太淺薄了一些,不說地方上那些州牧、郡守了,便是朝廷裏都未必壓得住。


    ‘朱儁?’


    劉辯突然想到了他,雙眼微微眯起,旋即心裏又道:‘還得撐過明年。’


    青州大亂未定,需要有人鎮守,隨便派個人替換朱儁,未必能壓得住曹操。要是再發生呂布、劉備一事,青州又得再亂!


    “陛下。”


    徐衍悄步進來,遞給劉辯一道密封的奏本。


    劉辯眉頭一挑,連忙伸手接過來,神色認真的看去。


    匆匆一掃,劉辯麵露古怪,繼而抬頭看向門外,目光落在遙遠的南方。


    左栗這道奏本,敘述了很多事情。


    袁紹與張郃在南陽郡相持幾個月,非但沒勝,反而多有敗績,還差點被張郃攻占大營,敗的十分狼狽。


    袁術大將鞠義在曹寅的裏應外合下,攻占了荊州大半,但遭到了荊州大族蔡家等的偷襲,差點身死。


    現在荊州分做了三個勢力,東麵的南陽,江夏,長沙為袁術所占;而桂陽,零陵郡為蔡氏等荊州本地大族所占;武陵郡則落在了益州劉焉手裏。


    同時,袁術還遣派大軍,入攻交趾,遭遇了江東各方麵的頑強抵抗,進展十分緩慢。


    簡單來說,袁術的情勢非常不好,戰事陷入了膠著,四麵出擊,四麵樹敵。


    “朕還是高看他了……”


    劉辯輕聲自語。


    同時,他也有些意外,荊州以及江東的士族,沒想到實力這麽雄厚,抵擋袁術十數萬大軍這麽久,非但沒敗,反而還能漸漸相持!


    ‘果然不能小看這些世家大族……’


    劉辯心裏慢慢轉悠著,這要是由他平和的推動變革,怕是難如登天。


    楊彪,荀彧,荀攸不知道劉辯身前奏本的內容,見他神情晦澀,不由得相互對視一眼。


    誰也沒問出口。


    劉辯很快轉醒,收迴目光,看著身前三人,神情微動,笑著道:“諸位卿家沒事便迴去吧。”


    楊彪,荀攸,荀彧抬手,道:“臣等告退。”


    劉辯目送三人的背影,等他們走遠,身體一動不動,道:“傳王允來見朕。”


    “是。”潘隱應著,後退出去。


    劉辯望著門外的天空,雙眼閃動不斷,心裏湧動著念頭。


    ‘最重要的,還是要自強……’


    好半天,劉辯目色一定,站起來,向外走。


    潘隱站在門口,連忙命人收拾掉小桌,而後來到劉辯身後,道:“陛下,是否要出宮?”


    劉辯看著南方,背著手,道:“潘隱,你說,南方的士族這麽強橫,北方按理說更強。兗州,豫州,青州都被打爛了,現在哪裏更強?”


    潘隱臉角不自覺的發緊,躬著身,道:“小人不知。”


    他其實心知肚明,大漢朝的事務,潘隱甚至比丞相楊彪還要清楚。


    整個北方,涼州且不說、並州連年征戰、司隸因為羌人以及匈奴傷筋動骨、兗州三番五次的叛亂、青州被黃巾軍肆掠的如野地、豫州亂了十幾年,現在還打、幽州同樣不用說,因為鮮卑,烏桓等,人口凋零的可怕。


    現在,唯一未定的,隻有一個冀州!


    總體來說,其他各州的士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損失慘重,唯有冀州相對好一點。


    在黃巾軍肆掠之時,北方各種的士族,紛紛逃向冀州避難,這也促使冀州的世家大族眾多,實力最為雄厚。


    想到這裏,潘隱低著頭,雙眼盯著劉辯的雙腳,心裏暗暗打了個寒顫。


    劉辯迴頭看了他一眼,道:“皇甫堅長還沒有信?”


    潘隱語氣恭謹了幾分,道:“臣催問過幾次,都沒有消息。巨鹿那邊,好像失聯了。”


    “失聯?”


    劉辯轉過頭,見王允已經進門,想了想,道:“那便不要主動聯係,等他來信吧。”


    “是。”潘隱道。


    王允來到近前,向來漠然的臉上,一片沉色,抬手道:“臣王允,參見陛下。”


    劉辯看著他的神情,笑著道:“免禮。”


    王允沒有放下手,沒有謝恩,反而大聲道:“陛下,臣彈劾丞相亂政!”


    劉辯伸手,按下他的手,笑著道:“卿家的意思朕知道。且不說丞相,朕打算,繼續‘裁減冗官’。”


    王允一怔,欲言又止。


    劉辯這句話,令他一路上想好的措辭煙消雲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來時便知道了楊彪做了什麽,怒氣填胸的同時,決意與楊彪拚個你死我活。


    但聞聽劉辯要他繼續‘裁減冗官’,心裏又浮現了其他想法,變得猶豫起來。


    “隨朕走走。”劉辯轉身向著芳林圓走去。


    王允強壓著心中的一口氣,跟在劉辯身後側。


    心中在與楊彪拚個你死我活和‘裁減冗官’之間反複橫跳,難以決定。


    “去年裁減冗官,幹淨利落,既提升了朝廷效率也為朝廷節省了無數錢糧,卿家居功至偉,做得很好,”


    劉辯走了幾步,說道:“經過這麽長時間,是該進行全麵裁減了。”


    王允跟在劉辯身後,目中掙紮著,道:“陛下,尚書台怕是不會同意。”


    劉辯一笑,道:“這件事,朕會交給卿家主理,由吏曹、禦史台協助。丞相那邊,卿家不用擔心。”


    王允臉角陡然繃直,抬起手,雙眼堅定的道:“陛下,臣憂‘潁川黨’掣肘。”


    劉辯腳步不停,豎起手擺了擺,道:“卿家要諱言。朝中無朋黨。這一次裁減,除了‘冗官’,庸、貪、惡、昏等,隻要證據確鑿,一律罷除,任何人不得寬赦、求情!”


    王允胸中湧出一股激動豪情,眼神厲芒跳動,道:“臣請陛下明旨!”


    劉辯眉頭一挑,迴頭看向王允,道:“卿家信不過朕?”


    王允麵不改色,堅定如鐵,道:“臣不敢。臣隻是擔心小人作祟。”


    劉辯注視著他,見王允毫無退讓之色,心裏不自禁的一笑,這位王公,真是急了啊。


    “潘隱,”


    片刻後,劉辯沉聲道:“擬旨,命王允主理裁減冗官一事,吏曹、禦史台協理,任何人不得幹預。”


    王允雙眼大睜,神情越發堅定,抬手而拜道:“臣,王允領旨!”


    劉辯伸手,扶他起來,微笑著道:“今後卿家與丞相各行其是,莫要再相互爭鬥,朕這個和事老做的有些煩了。”


    王允看著劉辯春風和煦的笑容,心底一寒,連忙道:“臣不敢。”


    劉辯盯了他一會兒,轉身繼續向前走,道:“年底還有四個月,卿家與吏曹,禦史台拿出一個詳細的策略來,將各級官吏仔細梳理。要由小及大,由易向難,由輕到重,由緩向急,由北向南,由西向東……”


    王允亦步亦趨,一臉認真的聽著,心中已經浮現了無數個想法。


    “在裁減冗官的過程中,”


    劉辯一邊走一邊思索一邊道:“如果與‘新政’有衝突,卿家需要有所取舍,以大局為重,不能因私廢公,更不可借機報複,須以公心對公事……”


    “臣明白。”王允臉角如鐵的應道。


    他聽得很明白,眼前的陛下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可再針對丞相楊彪以及二荀為首的‘潁川黨’。


    劉辯看著近在咫尺的芳林園,道:“潘隱,傳劉協來。還有,對於各州牧、郡守以及諸將軍等幕府中的主簿、幕僚之類,要命他們登記造冊,上稟朝廷。”


    ‘還有’,是說給王允聽的。


    在現實中,除了州牧、太守以及諸多將軍外,甚至於一些縣令、中郎將、校尉等相對低級的官員,也在自行‘開府建牙’,擁有了屬於他們的幕僚。


    這些幕僚屬於私人雇傭,類似於‘賓客’,並不隸屬於朝廷,不在正常的官製中。


    “臣領旨。”王允沉聲道。


    他對於那些豢養‘幕僚’的人很是不滿,在他看來,這等同於結黨,將來開枝散葉,於朝廷於社稷,百害無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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