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橫聽了這句話,知道了。


    金鬱梅殺戴德夫婦,確有悔意,才給他們立了碑,寫道:


    人生百歲終有一死,


    世間義字不朽千秋。’


    於是他歎口氣說:


    “這還是句人話。算了吧,冤冤相報沒個完。憑你這句話,我王三橫沒白接你出來。”


    王三橫本非常痛恨金人。自己父母為金人所殺,連年戰亂,多少人家流離失所,死於非命。這也是他為嶽家軍打刀槍,越打越難,越難越打的原因。


    可到了開封,見金人百姓,其實與宋人並無什麽不同,都是善良黎民。再說了,這金鬱梅對他查看刀槍斧杆又有大幫助。跟她的帳,不算就不算了吧。


    此時三橫心中稍平。腳步也輕快了些。


    饒是他輕功上乘,近來又多練‘達摩心法’持久之力。他將金鬱梅一連背出三十裏地。遠遠地出了開封府。


    此時,天已大黑。夜行不易。二人摔摔撞撞。背人的和背上的,都勞累不堪。真走不動了,他們入得一個廢廟。


    破廟中,供得是送子觀世音。正殿山牆,塌了一半。座上泥塑,老漆斑駁。朽爛的椽柱,蛛網亂雜。斜歪的梁上,有夜貓子做了窩。老夜貓子,乍翅膀警覺地瞪著,小夜貓子數隻,咕咕地叫。


    王三橫心想,不管怎麽樣,破廟也是個遮風的地方,歇歇腳吧。他把金鬱梅放下來,四處尋些幹草墊了,接著道:


    “餓了吧?”


    金鬱梅在婚宴之前,就沒吃沒喝好長時間。自然是又餓又渴。但她知道,這荒郊偏野的,上哪找吃喝?便忍著,搖搖頭。


    不想,王三橫變戲法一樣,從囊中取出兩節竹筒。裏麵再不是打卦的簽子,卻是吃食。什麽小雞蘑菇,什麽酸菜肥肉,什麽蔥爆腰花,等等等等。


    原來他從婚宴一過,知道前頭路上少吃沒喝,就順手牽羊,取了些好菜。


    這些菜之間,還用綠豆涼皮墊著。說這麽好的菜,別串了味。足見他王三橫當時多麽氣定神閑,遊刃有餘。


    隻是沒喝的。王三橫就把廟裏破香爐拿到外頭水溝裏。洗了,盛上半下子水。又取出火鏈,打著了火,把水燒開了,給金鬱梅喝。


    金鬱梅見他忙裏忙外,手腳雖然挺利索,畢竟幹這些事也得費些功夫。他自己不吃不喝,全伺候她一個人了。


    話說金鬱梅本是率直實誠人,見王三橫真心忙她的吃喝,便也就不客氣。她的確是餓毀了,‘吭哧吭哧’,大嚼大咽。什麽斯文,什麽吃相,別顧了吧。先把腦袋喂了再說。


    好容易金鬱梅吃飽喝足。王三橫自己才撿些剩下的,獨自坐了一邊,稀裏唿嚕大吃起來。


    這個人也是真餓了。但竟然先緊著別人,金鬱梅不禁心中感念。她想,這個南蠻子鐵匠,哼,哼,還真比皇室那一泡人五人六的豬頭,強上百倍。不,千倍也多。世界上這等好人,各路能耐還大,打燈籠也找不著哇。


    “王三橫呀。你改名王土,哼,實在太好了。你給我算過,我命裏缺土火。咱們在一起,我五行就全了。”金鬱梅舔著嘴唇,動情道:


    “我現在全明白了。哼,哼,什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屁!”


    “什麽?”王三橫不知道她想說啥。


    “有你這人,我什麽都不要了。你看你,為救我,受苦受累,舍下命來。這都不說,連吃喝,都先緊著我。你對我太好了!”


    “.....””


    王三橫不想接她的茬。心裏話,瀝重說得好,這世上有一大票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為什麽先緊著你?那是因為我不想同你一道吃。唉,為什麽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用腦子。你金鬱梅不好好想想,咱們是一路人嗎?


    金鬱梅哪知道王三橫心中所想,自個歎道:


    “我大金你大宋,兩下打仗。跟你我有屁的關係?哼,我也看出來了。你王土這些年,為了你大宋,也盡力了。唉。”


    “差得遠。”王三橫卜楞腦袋說。


    “這差不差,怎麽量?你也實在太累了。到我們北邊,你不是腦袋別褲腰上?行了。王土。忘了大宋,忘了鐵匠營。哼,忘了你老情人老相好吧。她們都是你累贅。咱們倆遠走高飛,開始新的生活吧!你知道,我愛你愛得心尖疼。”


    金鬱梅的毛病,就是覺得,世上的東西,不要便罷,隻一要,那都是她的。三橫怎麽能答應?


    “我愛大宋,愛得心尖疼!”王三橫馬上接茬道。


    話說金鬱梅千恩萬謝,含情脈脈,盡說些瘋話。再就是把眼睛死死地去看三橫。王三橫覺著這不是個事。再說,破廟不遮風雨,吃了這頓沒下頓,就說要不然就送她迴去。


    可金鬱梅此時迷藥未褪,他隻得暫時放下這個念頭。後王三橫見她言語誠懇,說什麽也不打算迴去,就連夜將其背了八十裏地直到朱仙鎮,找了店先安頓下來。


    “你不接受我,哼,是不是因為殺人太多?”金鬱梅實在不明白,這王三橫怎麽就不接她的情。


    “那還用問?”


    “好,那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金鬱梅斬釘截鐵道。


    “成佛?對,佛。”王三橫一聽金鬱梅這話,還真來了主意。不然,她怎麽辦?三橫有了主意,先哄了金鬱梅睡覺。


    第二日,金鬱梅叫王三橫把自個婚衣當了。得銀不少。飽餐一頓,置了好幾套便裝。剩下,竟還有一大筆銀子。三橫買了匹瘦驢,拉輛小車,要把人一直送到郢昌白雲庵。


    路上,金鬱梅捉摸,這套婚衣值錢是值錢,但她想想就惡心。再不打算要了。但她與同車的三橫,能不能重披婚裝?唉,兩次了。第一次嶽飛。第二次完顏。事不過三,此生怕是不能夠了。金鬱梅心裏疼呀。


    再說王三橫去當鋪。金鑲銀繡的禮服,上綴珍珠瑪瑙,貓眼的扣子,海龍皮的墊肩,他瞧都懶得瞧。但是袖管裏兩邊各藏了四卷彈簧,把他嚇了一跳。


    為什麽?這卷簧是他當年打的。自己的東西,焉能不知?那是為給瀝重製袖箭,三橫反複試驗,丟下的。由於是廢品,三橫沒在意,早扔了。可奇怪的是,怎麽轉圈到了金鬱梅這,讓她用來發射毒鏢。


    還卷簧時,金鬱梅目光閃爍,似有難言之隱。


    王三橫多聰明,他便不問。一來,這事心照不宣,定是金方還另有人臥底鐵匠營。是誰?金鬱梅一跑,人家必撤了,所以問也白問。


    二來,金鬱梅不說,就是不打算用這個與他作交易。她金鬱梅這麽想修燕好,但仍然守了底線,三橫還真有了幾分佩服。


    本來這彈簧,做工十分複雜。關鍵是鋼條要淬好火,還得滲勻了石硝。如果不手把手交,冒碰著仿製,的確太難。


    金鬱梅本屬金方夠級別的人士。她尚且用鐵匠營偷來的東西,還是次貨。所以第三,就說明這路彈簧金人還是沒能複製。


    這便暗示了,金兀術大部隊,尚沒有彈簧旋翼弩可裝備。


    此事不便捅破。誰知道金鬱梅還迴不迴歸金營?


    前文已說到,白雲庵住持靜因,乃西夏高僧了因的妹妹。也是得道的高尼。三橫曾受托送去黃金,給庵中菩薩重塑過金身,算是相識了。但畢竟沒有深交。


    白雲庵能不能收金鬱梅,王三橫心裏,實在沒底。


    三橫入庵後,對靜因老尼講明原委。金鬱梅見這番殺仆逃婚,她伯父一家又早已失勢,讓張來冒抓住定沒有好果子吃。隻好暫時在白雲庵住下。她金鬱梅當了名貴婚衣,手裏尚有可觀的銀子,可以施到庵裏。


    白雲庵住持靜因,乃得道高尼。並非看重施舍,佛說普度眾生。靜因痛快答應下來。


    三橫高興。又將信鴿留下對金鬱梅說,果有難事,可以飛鴿傳書,言罷與靜因、金鬱梅道了別,急急去尋郢昌嶽家軍。


    金鬱梅一瘸一拐,送出庵外。眼看三橫坐車遠行。


    王三橫這人,除了死心眼,各方麵沒挑。救自己,冒了多大的險。還不要說為混入婚宴,把馬都賣了。因為端菜遞酒的,衣著也要相當價錢。沒車沒馬,硬是背人走八十多裏。


    但二人醜話說前頭了,隻撈人,再不往前一步。


    當時事緊,答應了。哎,敢情他半步都不走。


    金鬱梅在庵外。眼看驢車吱呀呀越走越遠。大道空曠,陽光耀眼。那掛驢車,真是出快。先是聽不到響動。不一會,蹤影全無。她望得眼睛酸疼,直冒金星。


    沒辦法,捧著心口,悻悻然要迴返。


    突然,車又迴來了。越走還越近。


    金鬱梅知道,這是幻覺。不由鼻子一酸,兩行清淚,默默淌到胸前。


    哎,這迴,她還真沒看錯。那驢車子,吱呀呀吱呀呀,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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