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人,隻要他不是窩囊廢,也一定會得選擇。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萬惡的人,隻因他沒有。


    我打發他走了,他又打發底下人走了。


    這場官司化作無形。我鬆了一口氣,還好原形沒有畢露,否則壞了素貞好事。


    但,難道這場遊戲中沒有犧牲?我心中也有一點委屈,我並沒有愛他,這不過是一個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誘之際,難道不必動用精神氣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銀子給了,人走了,他也並沒有愛我。想起來,不過是一個莽夫。


    素貞換到的,我換不到。然而這許仙,都是這許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著許仙竟是那樣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歸罪於許仙,“他不應該恩將仇報——”


    “他沒有!”素貞忙說項,“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難道他不會攔阻一下的嗎?”


    “也許他有。”


    “難道他不會幫你講話嗎?”


    “也許他有。”


    “許仙這廝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說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竅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滿的話就是‘一概不知’。”


    “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換作是你……”


    我忙作勢一截:“永遠不會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樣說,她都不會聽我的了,何必多費唇舌?“你聽著,我一概不知!”


    素貞捉住我的辮子,輕輕朝我頰上一拍。我倆又親明地笑起來。


    像不久之前,每當她聽見我講一句俏皮語,一時接不上口了,她都會這樣的拍我臉頰,很高興我倆還是舊時一般的熱切。


    ——誰知,門外又來了那男人。


    許仙麵帶愧作之色,向素貞遞上一把扇。


    他什麽都不提,隻輕展扇麵。


    呀,真是好扇,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鋪買的,專程買來,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貞也不提。


    但我決不放過他。


    “許相公,雖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話要問。”


    素貞忙維護:“已經過去了。小青你去泡壺茶出來。”


    “不!”我立在原地。


    “許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懷疑,你不要冒這個險。”


    當我說完,素貞也望向許仙,聽他迴一句話。


    “這——這樣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親事,本來是不必教他出錢,也甚樂意,以為我自攢得些私房,誰知一看銀子,妹夫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麵鑿的字號,大叫一聲:‘不好了!全家都有禍!’…你們想想,妹夫是個怕事之徒,怎不馬上拿了銀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問話,我隻道‘一概不知’,然後他們追逼之下,方把這宅子供出——”


    “你也以為我倆是賦?”


    “連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歎一口氣。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誌……”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麽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隻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隻怕她要昏了。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隻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許仙也算有骨氣: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麽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隻看他支撐到什麽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隻看她矜持到什麽地步。


    我隻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後,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隻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淒豔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迴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羨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迴,要是他不迴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迴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衝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麵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麵書了“妙手迴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迴頭望她一下,隻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麽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台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麽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裏,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麽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隻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誌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並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麽,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裏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隻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迴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麽?”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嚐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製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麽好?”


    “——怎麽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麽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麽玩笑?”


    “好不好嘛?隻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遊。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隻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鋪,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湧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幹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聽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曆”,而非“研究”。她什麽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麽,自溢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為什麽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於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麽。


    這種幼稚的玩意,隻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麽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麽糖?鬆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麵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唉,這種場麵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說: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麽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鬆,包含甜。鹹、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麵,說: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迴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台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幹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麽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間,瑰兒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抬頭見到我。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注撮藥去。


    見他垂眼的側影,飄渺四散的魂兒,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櫃台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無意地又抬頭,“吃過中飯沒有?”


    “沒有。我不想吃。”


    “曖,天氣開始熱了。”他說。然後他伸手把我默膩在頸間的一小撮發絲站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氣。”


    “我很悶。”


    “快去,別孩子氣。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藥。”


    我擠進櫃台裏去。擠進去。


    “小青!”素貞喚。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我隻好離開藥械,離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擠進來難,要離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盡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自她脫離觸豔的西湖夜月後,也就墮入塵網,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齧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迴發泄,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為了什麽?為了什麽?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麵迎著陽光——我沒想過……


    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迴。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麽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麽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幹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隻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咽b是舞?我隻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麵: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麵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麽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碧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碧華並收藏青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