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著地尾隨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實地。袖中鏡子迎機迴金光一閃,隻見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個蜘蛛精!


    我來不及告知素貞,她早已看到。鏡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隻見這看來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顧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罷休。他恨道。


    “當今亂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盡。我不為百姓請命,誰去?我不久地獄,誰入?”


    他肅立,把禪杖一頓,環音有點響,昂然追上:


    “‘兩頭俱截斷,一枝倚天寒’!葷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麽認真而且莊嚴,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責。我隻好唿聲,與她一起,又尾隨他們,看好戲也。老實說,我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孽畜”呢,隻管幸災樂揭去。


    密林中漾著霞氣。風很大。兩個白影子,一先一後,離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無其事地:


    “老師傅、早。大家順路,不如結伴,戲弄人間吧?”


    白眉白領的老增有點警覺。但聽得身後來人道:


    “前輩,看閣下變得極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請問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聽,原來同道呢,方鬆懈下來:


    “光陰似箭,轉眼已經兩百年了。你呢?”


    “慚愧。我才不足百歲。”


    “晤,難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話猶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鏡驀地亮出,隻見白眉白須,突爆發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臍中急吐毒絲,原形畢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這妖精!”


    他拋出金缽,做手印,口中急念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風,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缽中,發出慘叫聲。哀求:


    “法海師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隻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輕而剽悍的臉,毫不動容,“天地有它的規律,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求求你——”蜘蛛的臉色大變,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滿嘴毒液,手足痙攣,不住抖動,“師傅天生慧根,年輕得道,未經入世,不知做人之樂,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見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廢話!”


    他不管人麵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掙紮,一手推歪路邊一個涼亭,把缽拋下,鎮在亭底,然後從容地把涼亭扶正。拍拍雙手,幹淨利落。——看來他閣下習以為常,“鎮妖”乃唯一營生。


    虧他還功德無量地盤坐冥思,全身泛一層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後冉冉出現。


    忽地,他豎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於攀轉向大石後的我方。“0阿一”


    我倆驚唿,不知何時漏出風聲妖氣。不不不,此時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聲霹靂,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現出一道裂縫似的,水嘩嘩往下撥,趁此良機,轉身便竄。


    雨水鞭打著我們,輕薄的衣衫已濕得緊貼肌膚,一如課程。身外物都是羈絆,幸好天生腰細軟矯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後那錯愕的和尚,那以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時之間,已被拋在遠遠身後。


    “姊姊,好險!”


    我們互視彼此濕儒的女體,忍不住笑起來。——隻有區區二百歲的“幼稚生”,才那麽輕易讓人家給收了吧,好不窩囊!


    擾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達至此處,我倆盤卷在樓閣的梁上,被一陣奇怪的樂聲吸引。


    不知是什麽女人,也許來自西域、天竺。她們隨著如泣如訴的風騷音樂跳起舞來。


    真有趣。


    腳底和手指,都塗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脫,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豔,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喀咕哈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娘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麵鎮住。然後,我把適才見過的姿態,—一重視。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為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癡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隻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訪,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鑲,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賽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麵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懺—一貼在熱牆上,焙幹。


    當已幹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聽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縱,


    月斜樓上五更鍾,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廉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蓮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隻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它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當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掛在嘴角,還打鼾;有些聚在一塊賭錢喝酒;有些雖然勤快,卻是動作粗魯搬抬哈喝,嚇人一大跳……寸b起他們,這個男人倒是與眾不同。


    一隻粗壯的手把他的色箋搶去。


    “你這窮書生,主公著我們趕印佛經五百冊,就等你觀音像雕版,你還隻顧念不值錢的臭詩?”


    這個一身汗臭的工人說畢即把包籌拳成一團,扔到旁邊去。


    書生自辯:


    “我正在觀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麵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麽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迴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麵,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迴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麵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拍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於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麵的文墨。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迴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衝天不散。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準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戴紅,眼睛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為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遊了。我們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並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信念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隻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麵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麽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幹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麽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迴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麵。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布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並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迴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裏,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麽?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隻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隻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麵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麽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隻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麽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於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麽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沒什麽要問。”


    我便迴話:“他沒什麽要問。”


    大家那麽近乎,麵麵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團,溜到何處“隻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


    “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於雷峰下,因為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聽,甚為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麽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於沉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遊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須,遇腮紅。界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


    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碰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唿?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傘。我裝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於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


    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迴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嫋更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迴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日你可準到麽?”


    “不管晴雨,準到。”


    “風雨不改?”


    “是”


    於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嫋嫋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裏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於裏,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推眼前一個,有什麽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失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布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嫩綠的大荷地,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裏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產’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麽困,卷住橫梁,剛打個嗬欠,空中有隻蒼蠅,自投羅網,長百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製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蹤,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麽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隻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嗎?他長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說中了吧?


    說完撇撇嘴,跑到門外。


    這小小巷子,行人往來不絕。太陽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貞那過分的相思,真沒種,才不過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可靠嗎?我不以為然。


    無意識地站在門外,不做什麽,其實正做著什麽


    眼睛如一張深網,撒向小巷極目處,是的,行人往來不絕。


    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隻因為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攀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眼中依舊不見他的影子。隻有行人往來不絕。


    筆直的小巷,被我網得扭曲了。


    一定會來嗎?——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數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聽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抬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他換過一身幹淨好衣裳,深淺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斷絲連。


    “相公,我等你,等得雙腿都發麻了。”


    他連忙拱手道歉:


    “對不起呀,雕版沒做好,一時走不開。我一路找,又怕走錯了地方。走對了小巷,又怕等會不曉得言語…·”


    “那有什麽可怕?”


    “小青,你看我這一身可還瞧得過去?”


    然後他秀長風目,已暗探內院。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現了,我的心劇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


    “小青!可是許相公來了?”裏頭問。


    我隻得延請他進去。一路走,隻見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更蒲,兩邊也掛了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許仙正打量間,我那姊姊豐姿綽約地現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沒她嫵媚。


    “許相公諒是采用飯。”


    “不不,我隻是來取傘吧。”


    素貞道:


    “相公的傘,昨夜又借了給舍親,因他趕路,故今日仍未送來。再飲幾杯,著人取迴給你吧。”二人便淺斟低酌,一時間竟不提那傘。許仙告辭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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