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是宮城和皇城最熱鬧、人最多的時候。


    原因就在於官員們的封印儀式。


    中書省。


    今日的中書省文淵閣中擠滿了人,即便是大上午,滿堂的燈籠、火把、蠟燭也都雄雄燃燒著。


    正堂最中間擺著兩隻香爐,每隻之中各有三根線香徐徐燃燒,青煙嫋嫋,香爐中間是一方黑色木桌,木桌上墊著一張白色綢布,其上沒有別的東西,全是大大小小的金銀銅寶印。


    中書省的所有官員都排著隊,將自己的官印按照順序,在既定的位置擺放好。


    待這些人都放完,秦檜才手捧著一張木托盤,其上擺著一方青玉大印,有一頭威風凜凜的石虎盤踞其上,印紐便是石虎的牙齒。


    此刻,桌上的大部分空間幾乎都被占滿了,隻留下最中心還有一塊空餘,其上放著一隻精美的大盒子,暗棕色的皮質鑲著紋銅片,裏麵還墊著大紅色的天鵝絨。


    秦檜雙手拿起代表中書省的右相大印,小心地將其放在盒子裏,隨即將木盤交給手邊人,後退幾步。


    此刻,後方的一幹官員們早已經到齊了,全都麵色肅穆地站在秦檜身後,麵向北方,一是對著那滿滿一桌官印,而是對著乾陽殿。


    最前麵的是穿著緋袍的官員,數量最少,其後就是青袍官,最後才是綠袍官。


    小小的文淵閣正堂都放不下這些人,他們已經排到了門外漢白玉的石橋上,若是從宮城上空望下去,就像黑頂綠脊的文淵閣拉出了一截長長的、黑帽綠袍的屎……


    平時的文淵閣根本不會有這麽多人,今天之所以全來了,是因為所有下屬都必須參與上司衙門的封印儀式。


    有點冷的陽光從敞開的大門、雕花的窗欞中灑進文淵閣,光束中的浮塵在空氣中遊動。


    “封印!”


    秦檜領著眾多官員向前方的官印一拜,後方的青袍、綠袍官也唿唿啦啦地跟著拜。


    如此拜了三拜之後,封印的儀式就已經做完一大半了,這個儀式非常簡短。


    想想也知道,開學的時候或許會有長篇大論的大會、領導演講之類的東西,但放假的之前卻一般不會有的。


    大家都想著趕緊放假,誰有空跟你嗶叨那些有的沒的,搞什麽儀式感?


    拜完官印之後,熄滅所有燃燒物,一眾官員麵向北方,緩緩退出文淵閣。


    最後由秦檜這個右相關上了文淵閣的大門,隨後便有小吏出來,用簡單的封條將其封上了。


    隨後便有人取了一掛鞭炮過來,放在門前點燃。


    煙霧四散、紅紙屑亂飛,在劈劈啪啪的聲音中,官員們驅散了一整年的疲憊,一身輕鬆,有說有笑地向著南走去。


    於此同時,東閣中的官員們也從大街另一邊唿啦唿啦地走出來了,看樣子也像是剛完成封印儀式。


    兩邊的關係並不算太好,要放在往常,怎麽也得冷冷一笑來應對。


    但是今天……快大過年的,還是算了吧。


    而且最近還有合作,正是同仇敵愾的時候,總不能內部先起衝突吧?


    所以,掛在雙方臉上的隻是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雙方繼續向著南邊走去,還沒到承天門,就隱隱聽到了前方傳來的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中書、門下兩省在內朝宮城,所以還有些收斂,隻是放一掛鞭意思意思就得了,但外朝可就不一樣了。


    這邊可沒多少顧忌。


    而且,皇城裏不隻有六部、五寺這些文官衙門,十六禁衛的辦公場所也都在這邊。


    那些武官們放鞭炮可是不帶收斂的,放假之前一定要放個夠才行。


    連帶著文官衙門那邊也放開了,多放點就多放點,總不能連這也被人比下去吧?


    所以皇城中放的鞭炮可要比宮城裏多得多,灰白的煙霧陣陣騰起,連陽光都快被擋住了。


    當然,皇城裏傳出的不僅有鞭炮聲,官員們痛快的說笑聲,還有豬叫、馬叫、羊叫等牲口的叫聲。


    每當封印的時候,就是太仆寺和光祿寺最頭疼的時候。這兩家都是家大業大的,前者養著一大批馬,後者養著一大批豬、羊等等備用食品。


    別的衙門是封印放長假,他們就是上刑場。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一響,膽子大點的豬、馬還好,隻會安安靜靜地縮著頭,膽子稍微小點的,那就得嗷嗷哀嚎了。


    不過以上這些都不算什麽,最讓兩寺官員腦袋大的,還是那些膽子最小的豬、馬。


    一旦聽到鞭炮聲,屎尿齊竄不說,還要嗷嗷地亂跑,把排泄物撒的到處都是。


    那個畫麵太美,隻要在兩寺待過的官員一想到就怵頭。


    封印完事,人家別的衙門是帶著一身喜氣迴家,而他們則是帶著一身豬糞、馬尿味兒迴家,想想就晦氣。


    所以,當秦檜他們這些內朝官員來到皇城的時候,聞到的不僅是鞭炮爆炸後的嗆人味兒,還有一些屎尿味兒。


    有不少官員都下意識麵露嫌惡之色,掩著鼻子向前走去。


    其實他們本來是有些怵頭的,畢竟最近內朝和外朝六部之間的摩擦很多,這時候再從人家的地盤上走,被那種目光看著,可是很難受的。


    隻不過從宮城出皇城就這麽一條路,不想走也沒辦法。


    來到六部衙門這邊,六部的封印儀式還沒辦完,準確地說,是已經來到最後一步了。


    衙門前的鞭炮劈劈啪啪地炸著,紅黃的火光自灰白煙霧中閃現。


    一大群六部的官員都在自己衙門前,雙手揣在袖子裏,和身旁的同伴們有說有笑,商量著一會兒封印完,去哪家酒樓好好搓上一頓。


    隻是說著說著,一群人就從鞭炮的煙霧中走了出來,出場方式非常拉風。


    但雙方對視一眼後,卻是紛紛冷笑一聲,別過了頭去。


    既然相看兩厭,那就不如不看。


    秦檜走在最前麵,根本沒在意這些,而是和身邊的幾個緋袍官商量著等會封印宴的事。


    可誰料走著走著,後邊的動靜竟然越來越大,甚至已經到了要幹架的地步。


    秦檜皺了皺眉頭,停下腳步向後望去。


    果然鬧起來了……


    事情的起因自然還是雙方這陣子積攢下來的矛盾。


    一開始中書、門下省還是好好地走著,大家自然明白在別人地盤上要夾著尾巴做人的道理。


    別看他們是兩個省,尚書省隻有一個省,可他們的人數卻比尚書六部少得多!


    就算打起架來,也得是他們吃虧。


    當然,六部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就有不少人出聲挑釁,頗得占了便宜還要賣乖的優良精神。


    “內朝的諸位大人們都過個好年,犯不著過個年還憋憋屈屈的!”


    “就是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也別多計較,反正輸都輸了……不是,都完事兒了,還計較啥?”


    “內朝的大人們這麽快就封印完了?不多放幾掛鞭去去一年的晦氣啊……”


    文官罵人最喜歡陰陽怪氣,聽著挺正常的話,真要較真也摘不出什麽大毛病。


    但配合上他們那怪異的語調,這些正常的話就被賦予了一種別樣的內涵,聽著讓人牙根癢癢。


    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也不是什麽好鳥,自然不可能悶著頭挨罵,就算在人家的地盤上也不行。


    都是在朝裏當官的,誰還不是個角兒了?


    “放再多鞭也沒用,來到外麵一樣沾一身屎尿屁!”


    “你還別說,這屁味兒是有點大,是不是光祿寺的豬又沒看好啊!”


    “你不能老罵人家光祿寺,太仆寺那邊的馬還到處拉到處尿的呢!”


    “正經馬都是要上戰場的,哪能讓這區區鞭炮給嚇住?你說的那是瘟馬吧?到處拉馬尿,一點德性沒有!”


    “嘿~你說的也是,不過就算是瘟馬,也有人喜歡的不得了,我聽說還有什麽尚書,大半夜的專門往馬場裏跑呢……”


    論起損人來,內朝的官員們自問還沒服過誰。


    一通嫻熟的陰陽怪氣加指桑罵槐下去,六部下邊的官員們血壓蹭蹭往上竄,紛紛對他們怒目而視。


    跑到家門口來竄訪還這麽囂張?


    “馬再瘟也是馬,也是能載人衝鋒、沙場建功的牲口。可要是豬犯了瘟,那就再也沒救了,不光遭人閑,喂狗都不吃。”


    “不錯,有的瘟豬病氣重,都跑進豬腦裏去了,不光吃得多沒用處,還學那牛馬反芻,就是吐出來的不是糧食,是臭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放屁呢!”


    “狗肉包子平常還能墊墊肚子,這瘟豬就是一點用都沒有……”


    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相互摩擦著,就如幹柴烈火一般,很快就生出了真火。


    照這個架勢醞釀下去,真上演一場酣暢淋漓的肉搏之戰也不奇怪,甚至離這邊近的武官們都開始唿朋喚友,準備看熱鬧了。


    但就在那麽幾個脾氣火爆的官員即將動手的時候,一聲厲喝從後方傳來。


    “住手!”


    秦檜陰著臉走上前,冷冷地望著那幾個把袖子都擼起來的官員。


    “宮闈禁地,大庭廣眾之下,爾等想做什麽??”


    被他這麽一瞪,方才還氣勢洶洶,臉紅脖子粗的幾個官員一下子啞了火,就算是六部的官員,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頂撞秦檜。


    於此同時,六部人群中也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為首之人正是蔡京,隨著他走來,兩邊的官員們紛紛讓開,在人群中形成了一條通路。


    “秦相,今日精神不錯啊。”


    蔡京負著手,笑眯眯地從一眾官員中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尚書、侍郎。


    秦檜微微眯了眯眼睛:“蔡大人精神也不錯。”


    蔡京捋了捋灰白的胡子,嗬嗬笑了笑:“秦相,下麵人的隨口戲言,當不得真,秦相千萬不要在意。”


    秦檜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哪裏,本官怎麽可能會在意這個呢?倒是方才他們說的一些話,蔡大人才要冷靜冷靜,不要太衝動。”


    蔡京一怔,顯然聽出了秦檜話裏有話。


    不過現在可不是慫的時候,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輸人不能輸陣。


    “秦相放心,不過一些戲言而已。”


    話雖這麽說,但蔡京心中卻不是那麽平靜,最近他的猛料確實比較多,還真害怕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爆出來。


    “都散了吧,該封印的繼續封印,完事的就速速迴家。”


    蔡京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環視周圍道:“大家都為朝廷忙了一年了,現在有功夫,還不趕緊迴家,侍奉雙親,陪伴妻兒?”


    見兩邊的大佬都發話了,方才對峙的官員們這才散開。


    蔡京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就這樣望著秦檜:“秦相,封印過後肯定要辦宴席吧?不如與老夫同去?”


    在他身後,諸多侍郎們的目光都是一變,似乎沒料到蔡大人會邀請秦檜。


    中書、門下兩省的侍郎和官員們也望向秦檜,麵上也是一怔,目中都帶著幾分驚疑。


    秦檜卻輕聲一笑,搖了搖頭:“多謝蔡大人了。不過方才本相同別人約好了,不能再赴蔡大人的宴了。”


    蔡京似乎預料到了秦檜的反應,麵上的僵硬消失,又恢複了方才的自信。


    他笑著搖搖頭道:“秦相不來,那真是可惜了,本來以為秦相會對六部的封印宴有些興趣呢。”


    秦檜眉頭一挑,似乎聽出了蔡京話裏有話。


    他轉身向著皇城南走去:“本相還是更喜歡我中書省的封印宴。”


    中書、門下的官員一怔,急忙反身跟上他。


    蔡京卻望著秦檜一去不迴頭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封印的順序是從最高一級的官員開始,直到最低一級的官員結束。


    所有的官員下屬都要出席長官的封印儀式。當上麵一級官員結束了封印儀式,除了本衙門的官吏,其餘人都要趕赴下一級的衙門,繼續參加那裏的封印儀式。


    如此逐級封印下去,參加儀式的人也就越來越少,直到最低一級,往往天都黑了。


    走完這個程序之後,官員們還要舉辦一場盛大的封印宴,以此來辛辛苦苦撈了一年錢的自己……不是,為朝廷、為國家辛苦工作了一年的自己。


    這也是李乾有信心,帶著他的兩個小秘書出來浪的資本。


    隻不過,走在街上的時候,李乾卻隱隱望見了一個麵孔,那張臉、那氣質……都特別像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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