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殿,政事堂。


    武媚娘和呂雉兩人分坐在李乾左右,以筆在小票上寫下她們的票擬。


    李乾則盯著眼前一封奏章,陷入了失神中。


    自從那天從平康坊迴來後,李乾就對舉人這個群體產生了一些想法。


    舉人這個階層很特殊,民間曆來都有窮秀才,富舉人的說法。


    也就是說,根據百姓們的常識,窮光蛋秀才很多,但有了舉人這一身份,基本上就沒有再窮的了。


    原因很簡單,考上了舉人,便可以大量免除田賦與徭役,當一個人成了舉人,便會有大量的同鄉、士紳將自己的土地投獻到舉人的名下。


    如此一來,隻需要每年給那舉人上交一部分孝敬,便可不用給朝廷交稅,而這部分孝敬的數量是要小於朝廷賦稅的,所以才有許許多多的人熱衷於投獻。


    此外,舉人還可憑借自己的身份,免除十幾戶人的徭役,其實這一點才是許多人最看重的。


    對一些有錢人來說,他們也許不會缺那些糧稅的差價,但是這個免除徭役的特權卻是他們無比看重的。


    所謂徭役,包括力役、雜役、軍役等等,就是說官府召集老百姓去幹活,還不給錢,沒報酬。


    如力役,最明顯的便是今年朝廷禁軍出征,征調的那些民夫。


    他們要幫朝廷大軍一路運糧草和軍械到吳國,跟在大軍的前方或者後方。


    運氣好的還能迴來,若運氣不好,剛好遇到敵軍截糧草或者別的什麽意外,受了傷,或者幹脆直接身亡,這可能就意味著一個家庭的破滅,而且百姓們還沒地方說理去。


    這年代可沒什麽工傷賠償,朝廷也不可能賠給你一個小民撫恤,隻能自認倒黴。


    不管你有錢還是沒錢,隻要稍微攤上一個困難艱巨的徭役,很可能就鬧得家庭元氣盡失,甚至家破人亡。


    因此,人們都喜歡托名到舉人、進士的名下逃避徭役,但朝廷需要的民夫總量卻不會減少。


    這些總量不變徭役便隻能加派到剩下的那些無憑無依的百姓頭上,應役的百姓越少,徭役就越來越繁重,壓的他們越來越喘不過氣……


    在李乾看來,每一個舉人的出現,就是在小民的脊梁上又加了一副擔子。


    當然,賬也不能完全這麽算。


    朝廷要依靠這些舉人、特權階層來治理國家,依靠他們來為百姓們謀福利,指望著他們來調理國家弊病……


    這是一個相互抵消的過程,若特權階層們有作為,勤政造福百姓,那就能抵消他們所享受的特權,甚至還會有盈餘,讓大乾變得越來越強盛。


    但並不是每個特權階層的所作所為都對得起朝廷為他們的付出、減免的糧稅和徭役,甚至有些人在其中起到的還是副作用。


    兩者無法相互抵消、平衡,如此的結果就是大乾漸漸走到了下坡路上……


    香爐中已不再青煙嫋嫋,龍首、仙鶴的爐嘴漸漸冰冷下來,爐中提神的熏香早已燃盡,隻餘下一點紅亮還在殘燼中微弱地唿吸。


    老太監想上去再換上一根,卻被李乾製止了。


    先帝喜歡這玩意兒,他卻不怎麽喜歡,總覺得有點像興奮劑,會破壞神經係統。


    他手中持著筆,在紙上無意地寫寫畫畫,自舉人以上的階層,包括朝中的文官,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以現在的局勢,李乾根本無法對他們做任何事情,諸如削減舉人們的待遇,那就是自取滅亡。


    有一位偉人曾說過,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這才是真理。


    李乾隻能順勢引導,團結那些欲要有作為的特權階層和官員,幫助他們,讓這個抵消的平衡漸漸迴歸正常,以此漸漸扭轉大乾的頹勢。


    而轉變平衡就要盡量選用廉潔奉公的官員、或者是有能力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能臣……


    想到這裏,李乾就翻出了一封奏書,這並不是下麵官員寫的奏報,而是一封和珅寫給李乾的信,算是私人信件。


    雖說提到能臣,李乾頭一個想到和珅有點諷刺。


    但不得不說,這個小胖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不僅把李乾想搞的貪官懲治了,而且把賑災搞的有聲有色,還想出了這麽一個打壩淤地的法子來賺錢,減少成本,增加朝廷收入。


    這封信上麵介紹了他在滎陽、汴州兩個災地的所作所為,包括借糧食、修河堤、打壩淤地等等事情。


    這可比一些隻會空談的人強多了。


    或許他在修河的時候也撈了好處,但最起碼他讓沿河兩岸的百姓能吃上了飽飯。


    而且,若這大堤真的能建成,那必然會極大地改善滎陽、汴州兩地的土地狀況,讓這兩個地方成為朝廷繼關中平原後的又一產糧區,讓朝廷減少對各地的漕糧依賴性。


    但事情的關鍵也就在這裏。


    李乾覺得,自己看到了這裏麵蘊含的龐大利益,肯定還有別人也看到了。


    憑空多出來的上百萬畝上等良田,誰不想要?


    想必朝廷的官員,地方的鄉紳大戶,都已經死死盯著了。


    這種情況下,和珅與嚴嵩會怎麽做呢?


    李乾盯著信紙,久久出神,琢磨著這件事,清廉的人不一定是幹臣,就比如說有部分禦史,平時趾高氣昂地指指點點,但到了真事兒上未必能立得住。


    和珅、嚴嵩這種能辦事兒的人,手上卻不怎麽幹淨,有可能借著這次機會,大撈特撈……


    “陛下,這是和珅和大人與嚴相送來的信。”


    正在他怔神的時候,老太監卻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手中拿著兩封密信。


    “拿過來。”


    李乾饒有興趣地招招手,這次難道又有什麽新花樣?


    武媚娘和呂雉也停下了筆,好奇地望著李乾。


    李乾先打開了和珅的信,上麵說托陛下的福,在滎陽的一切都很順利,最近馬上就要動工,並且向百姓和災民宣布打壩淤地的事了。


    此外還要多謝陛下提出的,限製百姓買賣土地的辦法,讓那些大戶無法兼並田產……


    李乾讀著讀著突然一愣。


    “朕什麽時候說過這話?”


    李乾思索了片刻,突然明白了和珅的用意,笑出聲來:“他不會是要朕給他背鍋吧?”


    和珅的原則大概就是與人為善、和氣生財。


    就算他能抗住那些鄉紳大戶的壓力,也不會完全地與那些鄉紳大戶站在對立麵上,更不會同那些人撕破臉。


    “陛下,和大人也太自作主張了吧?”


    武媚娘皺著繡眉道:“這不是給陛下惹麻煩嗎?”


    呂雉卻輕輕笑著道:“怎麽能說是惹麻煩呢?”


    “和大人在信上都說了,此話一出,必將為萬千黎民稱頌陛下之恩德,那些因此而受益的百姓必然會感念聖恩,難道這也算是麻煩嗎?”


    武媚娘輕輕搖搖頭,丹鳳眼咪出兩道清冷的弧度:“百姓的讚頌又有何用?”


    “此舉卻得罪了那些鄉紳大戶,得罪了他們在官場中的親朋好友,對陛下何利?”


    “和大人倒是精明,把好的留給自己,壞的卻扔給陛下……”


    “不要這麽說。”


    李乾笑著搖了搖頭,又打開了嚴嵩寫來的信。


    這封與和珅那封信的內容大差不離,查重率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九十左右,讓李乾一時都有點拿捏不定,這兩人是不是湊一塊商量著寫的信,要不然為何能這麽像呢?


    但嚴嵩的信最後,卻另外道,災情緊急,他已經開始在北岸施行修築堤壩,打壩淤地一事了。


    此時爭議頗重,必將惹來許多非議,還請陛下莫要相信小人讒言等等。


    李乾看完,輕輕笑了笑:“看來嚴相也有憂讒畏譏之心啊……”


    他收起了兩封信,放到一邊,笑望著武媚娘:“媚娘,其實和卿家做的還是蠻合朕的心意的。你說的這些小民,才是我大乾的根基所在。”


    看武媚娘的神情,似乎還有些不服氣。


    不過李乾也能理解她的想法,畢竟她們沒有如李乾從小經曆的教育,也不知道一些道理。


    但這樣的道理李乾必須要和她講明白,這是最根本的分歧。


    平日裏可以有意見上的相左,但這種最基本的道理卻不能含糊。


    若理念扭轉不過來,這種分歧一直有,兩人就會在政務上不斷產生矛盾,最終導致李乾不得不放棄武媚娘……


    “朕知道,大戶們有錢有糧,朝中有人,關鍵時刻又能組織起兵員來。”


    李乾對她道:“但媚娘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何能做到這些?”


    武媚娘輕輕蹙了蹙眉毛,有些不解地望著李乾:“陛下,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和朝中官員有勾結嗎?”


    李乾笑著道:“大戶們之所以能唿風喚雨,並不是因為他們本身厲害,而是因為他們得到了小民的支持。”


    “娥姁應當知道,那些地主大戶雖然一直壓迫那些小民,收租子,占田地,但往往一個村子裏,最有權威的還是那些地主大戶。”


    “有時候甚至連官府的話都不如他們好用。”


    呂雉輕點臻首,頗為認可李乾的話:“陛下,許多小民都要靠地主才能活下去。”


    “那些租田的佃戶就不用說了,沒有地主租田給他們,他們肯定要生生餓死。即便是那些家裏有地的人,平日裏也願意跟隨那些大鄉紳、地主。”


    “畢竟萬一遇到什麽荒年,他們都得靠著大戶家的存糧才能活命……”


    “嗬嗬~”


    李乾輕笑了兩聲,搖搖頭:“看看,老百姓都不肯相信咱們朝廷了,遇到災荒首先考慮的都是大戶,而不是相信朝廷的賑災。”


    呂雉俏麵上微微變色,急忙低頭道:“陛下,是妾身失言了。”


    “沒有失言,這不是朕讓你說的嗎?”


    李乾坐的太久,起身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負手走到窗邊。


    茵茵翠綠,花木嫣然,掩映著遠處大紅的廊柱。


    帶著絲絲涼意的微風拂麵,裹來一陣清香的花香。


    李乾順著花香望去,金秋九月,但見一朵朵如繡球般的菊花盛放,赤紫黃橙,各具姿態。


    “說起這個來,朕也覺得很丟人。”


    李乾收迴視線,轉身望向呂雉和武媚娘,輕輕歎了口氣:“咱們朝廷的大臣官員們,做著官卻不思為民做主,隻想著大把大把地給自己撈好處。”


    “時間長了,還有誰會信任這些人呢?更不會信任朝廷了?就如前陣子隴西的常平倉之事,這事傳出去,讓百姓怎麽信任的起來?”


    “等到需要倉裏的糧食救命之時,卻發現那隻是一個空倉,我們的宋郡守卻連個空倉都要付之一炬,一點東西也不給百姓們留下……”


    說到最後,李乾的聲音漸漸小了幾分。


    信的人可能早就餓死了,現在隻剩下不信的。


    這也是李乾麵臨的致命情況之一,朝廷公信力缺失。


    “陛下……”


    呂雉輕咬著紅唇,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麽。


    武媚娘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向上伸出雙臂,輕輕揉開李乾皺著的眉頭。


    “陛下,您不是已經把宋昪懲治了嗎?”


    她柔聲道:“以後這樣的貪官有一個殺一個,百姓們見到了,自然會再重新信任起朝廷來。”


    鼻端傳來陣陣幽香,眉宇間柔軟的觸感讓李乾心中的疲憊感稍稍減輕了幾分。


    他笑著道:“要是真的如此,恐怕馬上就有人起來造反了。”他可不是反貪先鋒朱元璋,掌著全國的兵馬,有無上的威望,能把貪官們剝皮充草。


    “這些當官的很多都和世家大戶們有關係……就算不是出身於大戶的官員,做官之後也少不了和他們牽扯在一起。”


    李乾輕輕搖搖頭:“所以,問題又迴到了大戶和小民身上。”


    武媚娘點點臻首:“是,陛下,妾身受教了……”


    李乾伸出手,笑著拍了一下她的臀尖:“不,你沒明白!”


    “陛下……”


    武媚娘聲音都軟了幾分,背過手捂著屁股,俏麵羞紅地抬頭望著李乾。


    “大戶們驅使著小民,是以他們有同朝廷作對的底氣。”


    李乾笑著道:“若有一日,所有小民都能信任朝廷,而勝過信任他們,天下萬事,皆可成也。”


    皇權不下鄉,鄉村中的權利其實是被大戶們牢牢把握在手中,任何官員到了地方,都要尊重他們的意見。


    孟子言:為政不難,不罪巨室。


    連和珅、嚴嵩這樣的大臣到了地方,都要尊重滎陽鄭家和當地大戶的意見,可見那些大戶的影響力之大。


    但若是有一天,朝廷的話比他們還好用,可以直接組織起下方的小民來,那這些大戶存在的根基就會被大大削弱了。


    “陛下……”


    武媚娘眼神中依舊帶著幾分疑惑,抬眼望著李乾:“但是小民隻能掙紮求生,稍遇到災荒,便不能為繼,大戶們有錢有糧……”


    李乾輕笑著搖搖頭,不知道怎麽和她解釋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小民的數量是百倍、千倍於大戶的。”


    李乾笑著道:“隻要朝廷能讓他們信服,這些人的力量絕對是大戶們無法比擬的。”


    他隻能以這樣的話來告訴武媚娘,等以後哪天她見識到其中威力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是,陛下。”


    武媚娘低下頭,聲音有些沉悶。


    李乾攬著她柔軟的腰肢,笑著走向桌邊:“先不急於一時,這件事要慢慢來,才能見識到其中的厲害。”


    “陛下,那和大人與嚴相的信要怎麽迴他們?”呂雉在桌後問道。


    “迴?不用迴。”


    李乾輕聲笑著道:“咱們什麽都不用做。”


    “既然他們都做了這種事,早晚會有不滿的人跳出來。”


    “和卿家雖把事情都推到了朕的頭上,可別人就不會因此找他們兩個的麻煩了嗎?”


    “朕隻是幫他們倆分散了一點注意而已。等那些喜歡鬧騰的人開始鬧的時候,朕再拉這兩人一把就是了。”


    “陛下聖明。”武媚娘和呂雉紛紛笑著道。


    這樣的做法簡直最高明不過。


    李乾預料的一點沒錯,事情就是按照這個走向發展的……


    原武縣。


    今日便是放告示的日子,然而胡宗憲根本沒如往常一般,寫出告示來後和師爺細細討論。


    他直接將嚴嵩寫出來的那份告示讓人謄抄的數份,去下麵張貼了。


    不出意外的,這告示一貼出去,即刻引起了軒然大波。


    縣衙大門口,申明亭。


    八根細柱支撐,上覆黑瓦,四角飛揚。


    幾名身著皂衣的衙役踏入亭中,將裏麵貼著的其他告示碎屑都清理了個幹淨,隨後在榜上刷了漿糊,將這張大大的告示貼了上去,鐺鐺地敲了幾下鑼。


    隨後衙役們轉身離開、去,忙著去各村貼告示。


    路邊經過的百姓聽到鑼響,當即有幾個圍攏了上來。


    “別看了,陳老六,你看得懂字兒嗎?”外麵傳來路人的笑罵聲。


    被調侃的那漢子也不生氣,悶悶地對外麵道:“我是看不懂,可人家呂老哥家裏是賣紙賣筆的,人家還看不懂嗎?”


    “呂老哥,這上麵寫的是啥啊?”


    這時候申明亭周圍已經圍攏來了不少百姓,此刻紛紛眼巴巴地望著站在榜前,身著一席青絹直裰的中年人。


    那人先是粗粗掃了一眼,隨後便笑著對周圍道:“修堤,是修堤的事兒。”


    “嗨!還以為什麽蹊蹺事兒呢!”


    “修堤的事兒不是早就傳開了嗎?”


    “可不是嘛,這大堤壞了可不得修?這衙門裏的官老爺可真是有夠閑得慌的,還專門寫個字……”


    賣紙筆的呂老哥哈哈一笑,又瞅了那榜文一眼。


    可正是這一眼,讓他直接愣住了。


    “打壩淤地……朝廷竟然還要打壩淤地!”他忍不住驚唿出來。


    申明亭周圍的百姓聞言,一下子不困了,原本抬腳剛要走的人也停了下來。


    人群激動的不行,喜色溢於言表,紛紛高聲發問:


    “怎麽打?在哪淤地?”


    “能不能淤到我家那塊?呂老哥?就在陳家溝再往西那一塊,淹的可厲害了,前幾天我去看的時候水還沒退呢!”


    “啥時候淤啊?俺還有五畝斥鹵田,能趕上明年種糧食不……”


    做紙筆買賣的呂強看著看著榜文,嘴巴張的越來越大,而聽到消息圍攏過來的百姓也越來越多,這邊的雜亂聲越來越大。


    “淤地……淤地……”


    呂強突然高聲叫道:“都淤!都淤!”


    他激動地大叫道:“咱們原武縣沿著河邊的地,都淤一遍!


    ”


    “什麽?”


    “真的假的?”


    “這麽多地……”


    剛經了一場水災的百姓們一時被這個幸福的消息衝昏了頭,竟會下意識懷疑消息的真實性。


    “我看看我看看!”


    來了這麽多人,自然又有識字的出現。


    “我看看我看看!”一個穿著襴衫的年輕人從人群中擠出來,跑進了亭子裏。


    “是小陳秀才!”


    人群安靜下來,眼巴巴地望著他。


    這位小陳秀才看著看著,臉色卻越來越差,不過還是對周圍人群道:“確實河邊都要淤地!”


    周圍的百姓瞬間歡唿起來,有的人還興奮地拿著東西,嗷嗷地跑迴家去通知家人和街坊了。


    呂強也高興的不行,但他注意到陳秀才的臉色,這才納悶地問道:“陳秀才?怎麽了?這打壩淤地還不是好事?”


    那陳秀才這才怒氣衝衝地道:“我家的幾十畝斥鹵田,前天都被我二叔賣了!”


    “什麽?”呂強一驚,還有這迴事兒?


    經兩人這麽一說,百姓們紛紛發現,身邊被買走斥鹵田的情況還真不少。


    “三錢一畝啊!真是殺千刀的,我家十畝斥鹵田都讓劉家莊那個劉跛子買走了!”


    “我家的田也是他買的,不過我就賣給他三畝!”


    “哈哈!我記得隔壁的老周家一口氣兒賣出去六十多畝斥鹵地,還美的不行來著?我迴去就看看他啥臉色……”


    今年剛剛遭了水災,有許多地方都被水淹了,河水久久不退,就算是好田早晚也要被泡壞,更別說原本就是斥鹵田了。


    這種長不出莊稼的地本來就沒啥用,現在一聽有人要買,大多數人還是會欣然應允。


    畢竟不賣白不賣。


    隻是沒想到,隔幾天衙門竟然就貼了告示,要打壩淤地了!


    呂強瞠目結舌地望著下方群情激奮的百姓,萬萬沒想到竟會這樣。


    他不是本地人,是外地經商過來的。


    雖然也在這買了地,可買的並不是斥鹵田,誰買地的時候也不會買那玩意兒。


    所以這次的事並沒有波及到他。


    但呂強還是下意識地望向了一旁的陳秀才:“陳秀才,告示上不是說,之前買的地都不算數嗎?”


    “告示上是這麽說,可管用嗎?”


    陳秀才依舊恨恨地望著亭中的告示:“誰不知道那劉跛子是給劉家村的劉員外辦事的,他家親戚在京城做大官,到了他手裏的地,還能要迴來嗎?”


    “官府也沒招治!”


    那些賣了地的百姓一聽呂強的話,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可又聽這話後,一個個又垂頭喪氣,唉聲歎氣起來。


    “這……這不一定吧。”


    呂強指著告示,磕磕巴巴地道:“告示上不是說了,這可是陛下和朝廷一塊說的,劉員外再厲害,還能拗得過他們不成?”


    “走,咱們去找他理論!


    ”


    有這麽多父老鄉親在側,陳秀才也來了底氣,領著一眾被忽悠著賣了地的鄉民,浩浩蕩蕩地想著劉家村趕去。


    這邊的動靜鬧的這麽大,自然瞞不過縣衙中的一幹官員。


    一名皂衣小吏見那些人走了之後,急忙跑到了縣衙後堂。


    “嚴相,鄭老爺,縣尊,那些人都去劉家村了,帶頭的是個秀才!”


    “秀才?”


    堂中的鄭老爺名為鄭讖,不是別人,正是鄭諶的親弟弟。


    此刻他穿著一身樸素的灰色絹布長袍,正好奇地望著那衙役:“哪個秀才?”


    “是陳家溝的陳小秀才,他們家也有地被劉跛子買了。”


    鄭讖有些遲疑地看了嚴嵩一眼:“嚴相,國朝不是一向不喜生員打官司嗎?這會不會……”


    嚴嵩卻笑著搖了搖頭:“鄭兄,雖然不喜歡生員打官司,可我大乾的生員也要有血性!”


    “不能人這種惡人橫行鄉裏,欺壓鄉親,還畏畏縮縮!”


    “若我大乾的讀書人遇到這種事連話都不敢說,那這聖賢書就白讀了,我大乾人的血性何在?國之將亡啊!”


    鄭讖一愣,不讓打官司是朝廷,現在有血性也是朝廷。


    當婊子也是你們,立牌坊也是你們是吧?


    真是怎麽說怎麽有理?


    胡宗憲坐在下首,見狀便笑著道:“嚴相所言極是。”


    他轉頭笑望著鄭讖:“鄭老爺,這位陳小秀才也是個有血性的人,想必日後定能成大器啊。”


    “不錯。”


    鄭讖身子也坐直了,笑著道:“是個好小夥子,不管別人的地如何,反正他的地我一定給他要迴來!”


    “所有人的都能要迴來!您就放心吧,鄭老爺!”


    胡宗憲哈哈大笑著道:“若隻有在下一人,我是斷然不敢誇這種海口的。”


    “可現在嚴相也在原武坐鎮,幫百姓們把地要迴來,簡直是手到擒來!”


    嚴嵩笑著補充了一句:“自然還是要按照朝廷法度來的,就算是宰相也不能以勢壓人。”


    “那是自然。”


    鄭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感慨著道:“說實話,自從嚴相來了咱們滎陽,我才真正見識了名臣的風骨。”


    “時至今日方知,從前見到的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大臣,個頂個的都是米蟲!”


    胡宗憲突然警覺地望了一眼鄭讖,沒想到這老小子功底如此深厚。


    嚴嵩自然更是身子骨兒都輕了二兩,笑著抿了一口茶水,又道:“鄭兄這話也有些偏激了,朝廷中還是有許多清廉幹臣……”


    鄭讖卻是無奈擺擺手:“不用說了,嚴相!我哥以前就當過郡守,我爹以前還是太常卿,我能不知道他們的德性嗎?”


    嚴嵩一口濃茶差點噴出來,還有這麽編排自己親哥和親爹的?


    胡宗憲也瞠目結舌地看著鄭讖,他曆來知道這位老大人性格生猛,可沒想到他這麽猛。


    鄭讖灌了一口茶,不屑道:“我就不說我爹他老人家了,就我哥那個人模狗樣的,還當郡守?”


    “天天在那衙門裏裝模作樣,裝腔作勢,裝神弄鬼,還喜歡逢迎上司,溜須拍馬。”


    “我爹那套全被他學過去了,真是一模一樣。”


    嚴嵩嘴角抽了抽,他總不能說對對對,跟著鄭讖一塊罵他的親爹和親哥吧?


    “你別說,這幾年致仕了還不消停,老想著攀這個,附那個……”


    鄭讖似乎是對親哥比較有怨念,吐槽個沒完:“前陣子還上杆子地把孫女送給人家做妾,你聽聽,這是人幹的事嗎?”


    嚴嵩一怔,突然來了興趣:“鄭兄,不妨細說?”


    ……


    劉家莊。


    劉員外敢趁著這機會買斥鹵田,自然是做好了完全準備的。


    他早已把對手定位在了那些縣衙中、朝廷中,至於一個小秀才領著一群泥腿子……


    烏合之眾!劉員外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陳秀才一行人去了連他的麵都沒見到,就被劉府的家丁哄走了。


    一行人垂頭喪氣地走在離村的路上,時期低落。


    小陳秀才更是臉上火辣辣的,帶著一眾鄉親來要田,竟然連人家正主的麵兒都沒見著。


    他隱隱覺得周圍的鄉親們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咱們早晚要迴來!


    ”


    陳秀才走著走著,突然忍不住了,臉紅脖子粗的怒聲道:“我就不信他劉員外能一手遮天!”


    “大不了就一路告到京城,咱們告禦狀!”


    “好~”鄉親們一聽紛紛跟著嗷嗷起來,表示支持。


    “嚴相還在咱們原武縣呢!咱們去找他!”


    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人群中更是炸了鍋。


    “嚴相是青天大老爺,肯定能給咱們做主!”


    “咱們去找嚴相,他要治劉員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陳秀才,咱們不認字,也不會說話,要不你帶咱們去唄?”


    “是啊,咱們陳家溝裏讀書的不多,可就指望你出頭了……”


    生員扯上官司,本不是什麽好事兒,更何況還是去找嚴嵩這種大人物?


    但陳秀才年輕人氣血旺盛,剛剛又受了激,本來就容易衝動,此刻再被父老鄉親們慫恿,心中的衝動很快就壓過了那絲畏縮。


    “走!我們去找嚴相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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