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晨光暗澹,從窗子裏照進政事堂。


    堂中光線不算明亮,香爐中星點紅光暗澹,爐口的黃銅龍頭吞吐著細膩的白煙,桌椅上鑲嵌的銅片、金箔泛著微弱的光芒,一幹緋袍的大臣靜默地圍坐在桌旁,借著燈光,盯著地圖不斷打量。


    李乾記得,在齊國發展中,有一個關鍵節點,叫做田代薑齊,指的是大夫田氏取代薑姓,成為齊國王室的事情。


    齊國的田氏本是陳國王室的正統,後來因內鬥才不得不來到齊國避難。


    不得不說,這是個很厲害的家族,即便流落異鄉,也埋沒不了他們耀眼的光輝,田氏中連著出了兩個兵法大家。


    第一個名為田穰苴,又被稱為司馬穰苴,第二個人就是孫武,而且這兩人還幹過差不多的事。


    晏子向齊王推薦了田穰苴作為將軍,田穰苴便殺了不守規矩的齊王寵臣立威,後來孫武初到吳國時,也殺吳王寵姬確立軍規,一脈相承了屬於是。


    而且這兩人還一同位列武廟十哲中,不得不說,這個田氏真是了不得。


    如今,上一代齊王已經死了幾年,諡號便為景,他臨死時的廢長立幼,也為齊國王室埋下了禍根,給田氏留下了篡位的基礎。


    而最初發動田代齊薑這件事的,是齊國最頂尖的兩個權臣:大夫鮑牧和大夫田乞,前者是伍子胥的至交好友、托孤人,後者則和孫武有點關係。


    孫武的爺爺本名叫田書,就是這個田乞的親弟弟,所以孫武應該管田乞叫叔公或者伯公。


    孫武一迴齊國,就即將掌握齊國兵權,除了他用兵如神、名聲在外,定然還離不開田乞的背後支持。


    而有了孫武的幫助,想必田乞在齊國也會更吃得開,但後續情況具體如何發展,就不是李乾能預料的了……


    不過近些日子,他也在京城中特地打聽過齊國的近況,那些自齊國而來的學子,談及此事時很多人都惶惶不安。


    幾個月他們出發前,連普通學子都能看出來的局勢,可想而知其具體有多緊迫了。


    心中有了對策,李乾一點也不慌,笑著對李淵等人道:“下邳不設駐軍,若齊國真的忍不住,吞下了這塊肥肉,朝廷就更有理由,出兵齊國,匡正亂局了。”


    眾人聞言,紛紛明白了。


    這不就是釣魚執法嗎?


    不過,雖然李乾描述出來的前景很美好,但在場眾人都不是簡單角色。


    一身緋袍,頭戴烏紗的李靖率先皺眉問道:“陛下,臣也曾聽過一些傳聞,但齊國的局勢卻並未敗壞到如此地步吧?”


    “就算齊國大夫再張狂,又怎麽敢謀權篡位?”


    他朗聲道:“若真有如此悖逆之事發生,朝廷與諸侯國必然同時揮師,發兵攻齊,正本清源。”


    “大司馬所言極是。”


    李淵突然也沉聲道:“以下逆上者,自取滅亡也,若有此事,天下共伐之!”


    楊堅怔了片刻,也一臉認可地點點頭道:“無論什麽臣子,都不可能做出這種倒行逆施,悖逆倫理綱常之事!”


    “若齊國人真做出這種事,必遭天下人唾棄!”


    趙匡胤的一張大黑臉上滿是正氣,也義正辭嚴地道:“其亡必也忽焉!”


    秦檜、蔡京兩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乾卻是感動的不要不要的,這三人果然都是天大的大忠臣,含忠量百分百,沒有一點反骨的那種。


    “幾位卿家果然赤誠之臣,隻是齊國的大夫們卻未必有諸位的遠見。”


    他感慨了一番後,又轉頭對正色李靖道:“大司馬,你要派人時刻關注著齊國的局勢,一旦有內亂發生,朝廷作為天下諸侯國之首,要最先出兵,為諸侯國們做榜樣。”


    也要搶下最多的地盤,拿最多的好處。


    在場眾人齊齊在心中補充道。


    “是,陛下。”李靖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雖然他也不太明白,為何陛下這麽篤定齊國內亂,但做些準備,總比沒做要好。


    李乾在心中緩緩鬆了口氣。


    現在已經讓他們認可了這個前提,不管真信假信,後麵的事都好說了。


    不用駐兵防備齊楚,還有理由把左威衛強留在泗州嗎?


    李乾望著李淵三人,沉聲道:“雖詳細軍報未到京城,然作戰失利,主將必難逃責任。朕欲革去趙匡義暫領左威衛上將軍之職。”


    “陛下聖明!”趙匡胤目中閃過一道喜色,搶先迴道。


    這暫領左威衛本來就是出征前給趙匡義加上去的,就算沒有這檔子事兒,大軍班師後也要給他撤下來。


    這種懲罰,他完全能接受。


    但楊堅和李淵就不是那麽高興了。


    不過兩人並未直接發作,而是靜靜地望著李乾,顯然是想聽聽他還有什麽說法。


    早上空氣微涼,黃瓷盞中的茶水早已不再冒熱氣,老太監走上前來,為每個人續茶。


    李乾輕輕抿了一口,將茶盞放在一邊,沉吟了片刻又接著道:“盱眙重地,乃通濟渠之始,漕運樞紐所在,不容有失。待九衛禁軍取下盱眙,令左威衛將軍唿延讚領一萬左威衛,駐守盱眙,防備不測。”


    “加左威衛大將軍劉光義上將軍銜,領其餘左威衛,同九衛一起,繼續伐吳。”


    楊堅與李淵皺著的眉頭鬆開了些許。


    這道詔令直接縛住了三分之一的左威衛,其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萬人駐守在盱眙,左威衛的兵力就比其餘九衛少了一小半,以後的攻城略地中,話語權也必定會減弱許多。


    趙匡胤卻是麵色一苦,臉色更黑。


    但李乾卻一直盯著他,犯了錯就必然要付出代價,要想一點毛都不拔就脫身,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兒?


    “陛下聖明。”趙匡胤隻好強提起精神,拱手迴道。


    被留下一萬,總比全被留下好。


    “陛下聖明。”李淵和楊堅也拱了拱手,算是接受了這個結果。


    當然,到這還不算完。


    如果隻是這樣,趙匡胤在這十衛禁軍中的勢力還是有些薄弱。


    李乾思索了片刻,又開口道:“趙匡義雖作戰失職,但也有將帥之才,值此伐吳之際,也要人盡其用。”


    “朕以為可在禁軍中再擇兩人,與他一同督查越國糧草交接,押送之事。”


    趙二的軍事能力或許不怎麽行,但是爭權奪利、扇風點火搞內鬥的本事還是在線的。


    這種局勢下,李乾不僅不能把這根攪屎棍抽出來,還得讓他在大軍中有一定的話語權,否則定然遏製不住李淵、楊堅他們那邊的武將。


    李乾說完,望向李淵、楊堅兩人:“皇叔和楊將軍以為如何?若可以的話,另外兩個人選又要如何選擇?”


    趙匡胤黑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逝,隨後又如應聲蟲一般:“陛下聖明。”


    但被問到的另外兩人卻都有些牙疼。


    糧草輜重乃是出征大軍最重要的事,誰掌握了這個,誰就能掐住大軍的脖子。


    到時候糧草運到,先給哪一衛,後給哪一衛,若糧草不足,又該優先供給哪一衛?其中的操作空間還是很大的。


    如今李乾推出了一個趙匡義,他們兩人就得另選出兩個能和他唱對台的人來,否則必然就會被他壓一頭。


    可問題是,趙匡義是踏馬的敗將啊,本該要受罰的。


    他們兩方卻要平白被他兌下一個人去,這冤枉不冤枉?


    “陛下,運送糧草的差事甚是重要,臣以為還是當以謹慎為上,穩重為先。”


    李淵皺眉道:“趙匡義此次渡石梁河作戰,銳氣十足,卻稍欠穩重,不如另擇他人,負責此事。”


    楊堅也開口拒絕道:“陛下,吳國必會從中截擊禁軍糧草,此事甚重,關係大軍勝敗,不可輕易而定!”


    李乾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旁邊的文臣們。


    秦檜、蔡京、李靖三人都不說話,至於那四個兵部、門下省的侍郎,自進殿以來就像四頭悶嘴葫蘆,更是指望不上。


    政事堂中安靜無比,窗外光鮮漸漸明亮起來,一縷稍冷的晨風從窗外吹了進來,老太監急忙過去關上窗戶。


    “陛下!”


    趙匡胤突然拱手,正色道:“糧草之事確實重要,再怎麽重視也不為過,不如在趙匡義之外,再加三人督促大軍糧草押送!”


    “四人一同負責,自然要比三個人穩妥。”


    “再加三人?”


    李乾先是一愣,隨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陰險的大黑胖。


    “此事確實可以……”


    他看向李淵和楊堅,笑著道:“皇叔和大將軍覺得,這三人該怎麽選?”


    除了二桃殺三士,還能三桃殺二士。


    若有兩個名額,這兩人自然是一人一個。


    可現在有三個名額,多的那個該歸誰呢?


    李淵和楊堅麵容沉重,心裏卻在暗罵陰險的死胖子。


    雖說兩人都知道這是挑撥離間,分化擊破,但問題就擺在這裏,誰願意把那個名額讓給對方??


    誰願意犧牲自己,成就他人?


    趙匡胤打量著沉默的這兩人,嘴角勾起一抹輕笑。


    一旁的李靖輕輕歎了口氣,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以為糧草押送雖重要,但也不是越多人去越好。”


    “人多了意見分歧,必會發生爭執,反倒於事無利,拖慢運糧進度,被吳兵所趁。”


    “不若還是讓三人負責,另擇兩人同趙匡義將軍一同督運?”


    秦檜聞言也突然點點頭,望著李乾開口道:“陛下,臣也以為三人同去不多不少。聽說十衛禁軍的糧草已經快要告罄,此事顯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還請陛下盡快決斷。”


    李乾無奈苦笑一聲,望著秦檜:“秦相,你這是讓朕為難啊……”


    秦檜麵上也滿是為難和無奈,拱手歎道:“陛下恕罪,臣罪該萬死。臣子本該憂陛下之憂,可如今局勢危急,前線三十萬將士隨時都有可能斷糧!”


    “還請陛下乾綱獨斷,盡快下旨,不要再猶豫不決了!”


    李乾深深歎了口氣,麵上還在猶疑,但心裏卻已經樂開了花。


    秦檜這狗日的果然有點東西!想必這話被李淵和楊堅聽著,很是紮耳朵吧?


    李乾用無辜的眼神望著這兩人:“皇叔,大將軍,你們……”


    楊堅突然不再沉默,起身開口道:“陛下,臣也覺得三人同時督運糧草更好,四人一同,反倒會生出贅餘。”


    “臣覺得宇文化及可擔此重任,督查糧草運送。”


    李淵沉默了片刻,也拱手道:“臣推薦蘇定方同去,督運糧草。”


    “好。”


    李乾笑著點點頭,心說早這樣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中書省便盡快擬詔,發往禁軍。”


    李乾站起身望著秦檜,嚴肅地道:“如今情況危急,一刻也不能耽擱了。”


    “是,陛下。”秦檜當即拱手應是。


    “還有,今日這軍報內容,諸位知道就好了,莫要再外傳。”李乾頭疼地揉著眉頭。


    在場之人無一不是人精,自然明白李乾話中的意思。


    趙匡胤的黑臉更是火辣辣的。


    這種丟人至極的戰報,傳出去會讓百姓、官員喪失對朝廷的信心,大夥誰都不願意看到。


    “陛下,這消息早晚會從陳國、吳國那邊傳迴來的。”秦檜小聲地提醒道,不可能永遠瞞住。


    李乾自然也知道,他輕輕搖搖頭:“讓禁軍盡快把攻陷泗州、盱眙的戰報傳迴來,然後同今日戰報一起公布好了。”


    “是,陛下。”秦檜點點頭應下,這也是朝廷常見的公關手段了。


    雖然乘驢車夜逃一百裏的事還是會引得人們討論,可有了勝利的消息,就能挽迴朝廷的一點顏麵。


    “好了,今日就先到這裏吧。”


    李乾望著在場所有人,看著一張張神色不一的臉,最後都轉為平靜:“諸位,如今局勢動蕩,隻有齊心協力,方可共克時艱。”


    “是,陛下。”


    眾人齊齊應聲,依次從政事堂中告退。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李乾輕輕歎了口氣。


    今日李淵、楊堅兩人之所以這麽容易妥協,放了趙匡胤一馬,恐怕也是因為他們還有更大的利益訴求。


    這些人全都在盯著吳國這塊肥肉,隻等著征吳結束,再把自己人分封過去。


    但李乾卻不想再將這個富庶的吳地封出去了。


    如今的吳國疆域非常龐大,東起長江出海口,西至楚國的郢都,北到下邳,南至會稽。


    其內有洪澤湖、太湖、巢湖、高郵湖,囊括江淮流域,水網四通八達,經濟高度發展、物產極其豐富,交通快捷便利,更是生在了朝廷漕運的命脈上。


    與其再封一個吳王,坐享這麽大的富貴,扼著朝廷的咽喉,還不如設置一個大大的吳郡,將其納入朝廷的流官體係。


    連第一任吳郡郡守的人選李乾都想好了。


    當然,若是這麽做,必然會遇到不小的阻力和困難。


    但值得一試。


    有了這個吳郡,朝廷的實力必將會得到飛躍性的增長。


    若李乾能把這個吳郡握在自己手中,他更是可以擺脫現在“京城皇帝”的窘境。


    李乾盯著桌上的地圖,思慮著日後可能會遇到的種種困難……


    中書省的詔書很快便擬好了送來,李乾看了一遍後,又在結尾補充了一句:“駐盱眙兵馬,不可擄掠於民。”,隨後以朱筆寫下了一個‘敕’字。


    這封詔書便被發往門下省,由門下侍郎,給事中審核過後,發往兵部,由兵部負責送往前線……


    兵部的差使走的是水路,日夜兼程。


    直到到達運河淤堵之處,才改為陸路,騎馬向禁軍所在趕去。


    隻是這次卻出了點小意外。


    驛站中,日頭兒高照,秋老虎威力不容小覷,空氣又幹又熱,讓人忍不住想吐舌頭。


    風塵仆仆的信差一碗一碗地灌著涼茶,等著換馬。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小院門口傳來,一隊手持長矛的官兵打開院門,一股腦兒地湧進來。


    “什麽人!”信差起身,警惕地望著眼前這群官兵,色厲內荏地喝道:“敢攔截朝廷公文,不要命了嗎?”


    “並非攔截,隻是請你過去問些事。”


    為首官軍笑吟吟地望著他:“你是兵部的信差吧?和大人請你過去問話。”


    那信差本來還想高聲求援,可一聽和大人這三個字,一下子不吭聲了。


    尚書六部中,很少有人敢忤逆兩個尚書仆射的意思,更何況還是掌著吏部的和珅。


    幾名官軍見他這樣,更是一笑:“跟我們來。”


    幾人來到驛站隔壁的小院裏,信差一進門,就望見了擺在院裏的王命旗牌、欽差傘蓋,還有那一套行頭,頭頓時垂的更低了。


    信差本來還有些懷疑,和大人怎麽可能住在驛站這種地方呢?但眼下的王命旗牌就是鐵證!除非九族都活膩了,否則沒人敢偽造這玩意兒,這裏的人大概真的是和大人……


    “和大人,人帶到了。”為首的軍士恭敬地向堂內稟報道。


    “請進來。”


    廳堂中坐著一個身著紫底金錢富貴褂,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胖子,不是和珅又是誰?


    除了和珅之外,還有一個胡子花白,頭戴烏紗的平定四方巾,身穿赤色暗花的湖綢道袍的老頭也坐在桌旁,上下打量著那信差。


    “和大人,這是兵部發往前線的密信。”信差很從心地低下頭,把手中的信封雙手奉上。


    和珅卻笑眯眯地擺手拒絕:“兵部發往前線的密信,本官又怎麽能看呢?鄭老,你說是不是如此?”


    這位白胡子老頭兒本名鄭諶,和珅為了表示尊重,特地稱他為鄭老。


    鄭諶聞言便笑著道:“和大人乃是尚書仆射,統領尚書省,自然看得。”


    “不妥,不妥。”


    和珅笑著搖搖頭:“雖是兵部發的,但這密信大概是陛下的詔旨,既然已經封存,到軍營之前,就不能再拆了。”


    信差心裏納悶,那您還叫我過來做什麽?逗樂子呢?


    “本官是想問問你,之前那道八百裏加急的軍報,是何內容?在京城中傳開了沒有?”


    信差嚇了一跳,心說這和大人怎麽還會讀心術呢?


    我現在想的他不會也知道了吧?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迴大人的話,沒有。”


    信差小心翼翼地答道:“那天早晨軍報抵京,大司馬同右相還有一幹大人入了宮,後來也沒有消息放出來……”


    “原來如此。”和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信差怕他不滿意,又補充道:“當日午時,這封詔書便從門下省發來,令兵部送往前線。”


    “和大人何須擔心?”


    鄭諶笑嗬嗬地望著和珅:“反正朝廷大軍勢如破竹,現在已經取下了泗州城、盱眙城,過不了幾日便能拿下盱眙全境。”


    “奏報都過了這裏,定然不會有錯的。”


    和珅一愣,隨即笑著道:“是這個道理,我終究是不如鄭老灑脫。”


    打了敗仗要藏著掖著,一路偷偷摸摸地進京送信。但打了勝仗要是還不大張旗鼓地公布,那這勝仗不踏馬白打了嗎?


    事實上,打勝仗之後,送信的官差不僅不會保密,而且大概要嚷嚷的舉世皆知。若有更大,更牛筆的勝仗,還要讓沿路衙門、驛站布置露布,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大字報”,宣讀給當地百姓。


    就在昨天,前線送來的軍報便到了汴州這邊,將朝廷禁軍不費一兵一卒,拿下盱眙城的消息送了過來,並且繼續傳往京城。


    實際上就是盱眙投降了。


    如今朝廷禁軍繼續南下,即將堵過淮河,很快就要占領盱眙全境。


    “並非和大人不夠灑脫,而是和大人心中裝著這兩岸數十萬受災的百姓啊!”


    鄭諶卻感慨了一聲,輕輕搖著頭:“吳國一日不通,漕糧一日運不過來,咱們汴州、滎陽的百姓就要受一天的苦!”


    “和大人心懷黎庶,是以才有這麽多的憂慮,老夫卻是做不到如此了。”


    和珅一怔,沒想到自己這麽偉大,急忙笑著道:“鄭老也是如此,也是如此。”


    說著便對信差揮了揮手:“朝廷的急信耽擱不得,你趕緊去吧。”


    又對一旁站著的劉全道:“給這位差官包上十兩銀子,應付意外。”


    “謝和大人!”信差美滋滋地離開小院,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兒。


    信差走後,劉全又去關上了門,擺上了冰盤,廳堂中這才稍稍涼快下來。


    “鄭老,看這戰況,估計今年的漕糧可能運不過來了。”


    和珅拿出帕子,抹了抹腦門兒上的汗,笑著對鄭諶道:“賑災修堤的事,還要靠滎陽、汴州的父老鄉親們多配合配合。”


    深冬時節,運河可是會結冰的,到時候就算是攻下了吳國,漕糧估計也過不來了。


    “那是自然。”


    鄭諶其實也熱的不行,但他卻一直矜持著,對和珅笑道:“修堤乃是利在千秋的大事,修好了,受益的也是我們兩岸的百姓,就算和大人不說,我們也一定會幫這個忙的。”


    和珅擦完汗,又拿起金絲鐵線盞中的涼茶灌了一口,笑的更是輕鬆:“有鄭家幫忙,看來本官可以高枕無憂矣。”


    雖然叫滎陽鄭家,但他們的勢力卻不僅限在滎陽一地。


    從滎陽、汴州一直到鄭國,到處都籠罩在這個龐然大物的陰影之下。


    其中原因也很簡單,滎陽鄭家就是鄭國王室的鄭家,雙方關係非常緊密,相互扶持照應,親如一家。


    或者說他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是一體的。


    所以和珅說的這話,還真的是絲毫不誇張。


    沒有鄭家支持,任何一個官員在這兩地都做不了什麽。


    鄭諶趁和珅喝茶的空,偷偷用大袖子唿扇了一點風,見和珅望過來,又謙虛地笑了笑,並無任何得色:“和大人太高看我們鄭家了,這次黃河突發災患,我們也是差點自身難保。”


    “天災當麵,人力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和大人當真是我們滎陽、汴州百姓的救命恩人啊!”


    “前些日子大家還商量著,若是滎陽的大堤築成了,便立碑紀念,將南岸的這道大堤命名為‘和公堤’!以此來感念和大人的恩情!”


    和珅用借糧、大堤上刻名字來綁住當地的士紳,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出力。


    鄭家就用這個“和公堤”的名頭綁住和珅。


    隻要和珅在朝中一天,那麽朝廷就不會放棄營建此堤。


    “這可使不得。”


    和珅嘴裏的茶水都差點噴出來,急忙擺手拒絕:“和某人何德何能?”


    “這修堤的糧食都是從鄉親們手裏借來的,修堤的石料除了朝廷最初運來的之外,都是鄉親們在附近山上自己開鑿,以船隻運送的,連修堤都是鄉親們自己動的手……”


    鄭諶一愣,這麽一聽,這大堤確實和朝廷屁關係沒有,都是鄉親們自己幹的活。


    當然,帳也不是這麽算的。


    冰盤中的冰塊漸漸揮發,房中溫度緩緩降下來。


    “和大人太謙遜了。”


    鄭諶已經不是那麽燥熱了,他幹笑著道:“往年滎陽又那麽多次水患,朝廷派了那麽多欽差來賑災,可為何他們都做不成此事?從沒有一人提出過,要給滎陽修一道石頭堤,他們不敢想,更不敢說。”


    “也隻有和大人,方能有如此胸襟了。”


    “沒有朝廷的支持和許可,憑百姓們自己怎麽可能修起這大堤來?”


    朝廷要是不允許,大堤恐怕還沒動工,就直接被叫停了。


    朝廷要是不出麵,更不可能把災民組織起來,讓他們齊心協力地辦這件事兒。


    “和某人也是仰仗父老鄉親們的支持。”


    和珅雖然還在客氣,但語氣已經放軟了:“要是沒有如鄭老這般通情達理的鄉賢,和某定然也是不敢想的。”


    花花轎子人抬人,鄭諶哈哈一笑,很有風度地抿了一口茶水:“如此一來,那便說定了。”


    “鄉親百姓們就是想給這大堤立碑,人們都管他叫和公堤,和大人你可攔不住民意啊!”


    和珅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那別扭的小模樣,簡直就是一百個不情願:“既然鄭老都這麽說了,那本官也無計可施,隻能如此了。”


    鄭諶笑著點點頭,又狀若不經意地問道:“對了,和大人。”


    “現在災民們都嚷嚷著要賣地,今年黃河水久灌不退,原本的好田都成了斥鹵地,根本就沒法再種了,災民們就合計著,把地賣了換糧……”


    所謂的斥鹵地就是鹽堿地,黃河泛濫時,若積水不退,土壤容易鹽堿化,就成了鹽堿地。


    “不能賣!”


    和珅突然臉色一正,盯著鄭諶道:“鄭老可知道,此次朝廷不僅要修堤,還要打壩淤地?”


    鄭諶一下子愣住了,再也顧不得什麽風度:“真有此事?”


    良田能變成斥鹵地,斥鹵地自然也就能變迴良田,辦法就是引黃灌淤,引黃河澆灌,衝洗鹽堿,然後形成新的土層。


    對這種打壩淤地,百姓們都有順口溜,叫‘溝裏築道牆,攔泥又收糧’,這種重新淤的地最為肥厚,被百姓稱為‘糧囤子’,原先再爛的地都能成良田!


    “那是自然。”


    和珅也狀若不經意地抿了口茶水:“鄭老,鄭家一直支持朝廷和本官,所以本官也可以對你們提前透漏一點消息。”


    “前陣子大司空差了工部的工匠過來,沿河繪製了滎陽等地的地形,又迴去交由工部設計了築堤的圖紙。此次築堤不是簡單的築堤,還要挖引河、築月堤,沿河打壩淤地。”


    “雖然更麻煩了,但一旦功成,黃河滎陽段沿岸的幾十萬、上百萬畝斥鹵田,就會變為上等良田……”


    鄭諶端著茶杯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橙黃色的茶水灑在赤色暗花湖綢道袍上,他卻渾然不覺。


    斥鹵田耕一年,累死累活也隻能收三五鬥糧食,百姓們就是任其荒著,也不願去種。


    但若是淤田,每畝地每年打底都能產兩三石糧食,若是上百萬畝地算下來……鄭諶有些眼暈。


    這得是多少錢?多少糧?


    鄭諶用敬佩地眼神望著和珅,高,真是太高了!


    這上百萬斥鹵田裏,有不少官田,一旦堤成,朝廷不知道要賺多少田!


    就算其餘的那些民田,產糧量翻番後,朝廷收取的稅款也能翻番!


    這麽一抵扣的話,朝廷修這大堤根本就花不了太多錢,而且日後每年都能多收好幾倍的糧稅!


    修堤還踏馬能賺錢,天下恐怕隻此一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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