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恩不見了。


    沒有任何的理由,沒有任何的征兆,隻是一個突然間,當冬令在府中到處找她不到的時候,申天南便知奉恩離開他了。


    就算他費盡心計地想留下她一輩子,她卻還是走了,走得如同一陣風,不留一絲的痕跡。


    一大袋子的金銀珠玉首飾,靜靜地擺在他曾經給她看的那張薄紙的上麵,靜靜地擺放著,仿佛它們從來便存在於此一樣,靜靜地擺放著給他看。


    那是她這五年來,從他那幾名姬妾手中得到的東西,雖不是價值連城,但倘若變賣了,換取的銀子卻也有幾千兩之眾。原本,她想用這些東西,在她自由後給義父一家人一個驚喜的;原本,她想用這些東西來成就一番小小的事業的,可是現在——


    她盡數都留給了他,什麽涵義,不言自喻。


    休想,休想!


    他在瞪了那袋子東西一刻之後,突然狠勁地將它們一把掃落地上,再用腳狠力地踩跺,狠力地踢得到處都是,仿佛如此做了,一直小心寶貝著它們的奉恩就會從某個地方忍不住地跳出來,阻止他,甚至痛罵他一頓,甚至再讓他丟盡大男人尊嚴地踢他幾腳作為報仇。


    他寧願奉恩痛罵他,他寧願奉恩不給他一點大男人顏麵地痛罵他、痛踢他啊!


    卻也好過她不肯再見他!


    他對她動心了,早就動心了!


    或許是在他第一次見識到她小小年紀便背負起家庭重擔的勇敢時,或許是在他玩笑地教她讀書識字卻忍不住認了真時,或許是在他說用八台轎子去接她、她露出的開心笑容時,或許是在大管家告訴他、她在瓢潑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兩夜時,或許是在她再也不肯對著他笑地重新迴到他身邊、他莫名地失落時,或許是在他固執地認定她將是他的妻子時,或許是在他被沉昏中的她狠狠唾罵時,或許在是他努力抗拒了她一個多月卻還是忍不住地去到她身邊時,或許是在他在聽到她喚出他的名字時,或許是……


    心,動了,真的,動了。


    他說過的,人心,真的是一樣很奇怪很奇怪的東西。不知什麽時候,看進眼裏了,更刻畫在了心底,或許,便是莫名其妙的,卻是真實的、情不自禁地便是這個樣子了。


    所以才會一直在意著她對自己的喜歡,所以才會害怕她離他遠去,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將她先禁進自己的地盤再說,所以才會眼裏心底隻看得見她一個女人,所以才會在乎並斤斤計較著她對自己的重視是否超過了對她那些家人,所以才會失去理智地用卑鄙手段來折了她自由的羽翼……隻想證明,她是他的,他一個人的。


    不知在什麽時候,什麽原由,他,對她動心了,同她喜歡他一樣地,他也喜歡上了她。


    他喜歡她!


    可為什麽,當他想讓她知道的時候,她卻竟然消失不見了?


    難道,她是為了懲罰他的風流成性?難道,她是為了懲戒他的不知好歹?難道,她是為了懲治他那可笑的男人尊嚴?


    為了什麽都好啊,為了什麽都可以,但她卻不許給他來個一走了之!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休想,她休想如願以償!


    恨恨地將一地的珠玉首飾踩到爛得不能再爛,他才稍微地冷靜下來,開始思索奉恩可能的去處。


    迴她義父家?哼,絕對不會的。以他的奉恩驕傲固執的脾氣,就算是餓死在荒郊野外,她也不會再迴那個拖累了她十幾年、到頭來卻又卑劣地舍棄了她的所謂家人中去!那奉恩還會去哪裏?這十多年來,她一直以申府為家,除了這裏,她哪裏還能安身立命?


    哪裏,哪裏?哪裏!


    “棋老板那聞名金陵的聞棋書坊啊!”


    他微愣一下,而後狠瞪向已在旁邊瞅了他好一會兒熱鬧的老頭子。


    “那日那兩位劉公子來找奉恩敘舊時,明明白白告訴了奉恩,這些時日他們會在何處落腳。”托一個傻女人之福,這幾年來一直窩在角落裏吃喝不盡享著清福的白胡子老頭兒咂咂嘴巴,吸一口手中紫砂小茶壺中的好茶,頗似惋惜地唉歎一聲,“其實奉恩能力也夠,出去同別人開創一點自己喜歡的小事業也是好的,總好過整天悶在小家子裏忙忙碌碌、到頭來連給家人賣掉了也不知道。”


    “你再說!”他眯眸,狠狠地瞪隻會說風涼話的人。


    “喲,少爺,有氣您衝著我發有什麽用?”白胡子老頭根本不在意他的兇狠,徑自笑嘻嘻地翹起了花白的小胡子,“本來就是啊,想娶人家,所以就設計毀了人家清白名節地將人家娶到手了;想保持什麽男人尊嚴,所以明知道人家小姑娘喜歡他喜歡得緊,卻還是隻霸道地想人家隻喜歡他一個,而自己卻同那麽一大票的鶯鶯燕燕地纏纏黏黏——天下所有的好處都給他占盡啦,到頭來卻還告訴人家可憐的小姑娘‘他即使沒娶她,她還是得一輩子留在他身邊!’好啦,好啦,這一下人家真的留在他身邊嘍!”留了一屋子注定被他踩扁的碎玉珠子在身邊。


    哈,這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


    真是痛快!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咬牙忍下老頭子的冷嘲熱諷,忍耐道。


    “我想說什麽?我什麽也不想說啊。”但見人家的拳頭露出來了,老頭子忙識抬舉似的笑眯眯,“我是想告訴一個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他還想要賢惠可愛的好妻子呢,就咬牙忍痛將他那一大群的鶯鶯燕燕驅逐出府去算啦,男子漢的顏麵算什麽,有一個窩心體貼的溫香暖玉陪著過冬,其實早就該滿足啦。”真是笨啊。


    “我早說了我以後隻要她一個!”他忍氣道,“我還沒計較她同別的男人手拉手,她倒計較起我這莫須有的罪名來了?!”


    “剛同那幫鶯鶯燕燕廝混了三四天的人,還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啊?喲,佩服,佩服,小老兒實在佩服得緊呢!”


    “我——”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忍耐老頭子的嘲弄,“我隻是氣不過她關心她的那幫可惡的家人勝過關心我,所以氣一氣她而已!我又沒真的、真的——”


    “這可就真是奇了怪了。”老頭子摸摸所剩不多的頭發,眨眨精亮的小綠豆眼,“人家不過是同朋友把手言歡了一刻,自己卻被氣得得了失心瘋;而自己就算沒做什麽,卻也同六七位除了人家之外的女人共處了三四天……”


    “我真的沒有!”難得的,申天南幾乎算是忍氣吞聲的低姿態了,“我除了在靜風堂喝酒聽她們彈琴唱歌之外,真的什麽也沒做——連衣裳我也沒準她們碰我的!”


    “俺們又沒看見,哪裏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麽也沒做啊?就算這次沒偷腥,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你到底要我——”他皺眉,吐口氣,“我將她們全部送走成了吧?我替她們安排好後事行了吧?我從此洗心革麵再世為人可以了吧?!”


    “自然成了行了可以了啊!”老頭子迴答得理所當然。


    他頓時鬆下一口氣來。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


    “你!”拳頭,狠勁地握起了。


    “哎呀,你惱什麽惱啊?人家不知道你就去告訴人家知道啊,人家出走了你就去找迴人家來啊!”真是笨笨笨!


    迴答老頭子的,是猛力擊碎他手上寶貝紫砂小茶壺的啪啦聲。


    “啊,啊,啊——”心愛的寶貝茶壺代替自己舍身成仁,老頭子頓時心痛的不能自拔,眼睜睜看人家飛也似的跑掉了,他無可奈何地抹抹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茶水,“真是的,弄壞了我的小茶壺你以為不用賠的啊?反正是花你的銀子,我無所謂。”而後將手中剩下的茶壺碎片往某處一丟,笑眯眯地喊一聲,“小二啊,去替我再買一把上好的小茶壺迴來吧。”


    “為什麽是我去跑腿?!”從某處鑽出來的胖乎乎圓滾滾的身軀很不滿意地轉到老頭子麵前來,用很不滿意的口吻說,“我是二總管,二總管!你這個整天隻會算計人的臭老頭!”


    “嗯哼?”老頭子慢慢咧開沒了門牙的嘴巴,“你說什麽呢,小——二?”


    “我、小二這就給大管家去買上好的古董小茶壺去!”


    胖乎乎圓滾滾的身軀很快地跑掉了。


    對嘛,這才是好孩子嘛!


    白胡子老頭咧著沒有門牙了的嘴巴,得意地笑了。


    唉唉唉,精明得像鬼的申天南終於被他和小奉恩合力玩弄於股掌之間嘍!


    當然,還得謝謝將軍夫人的大力幫忙。


    哈哈,普天同慶。


    “棋老板”,十年前崛起於金陵,在短短的十年間,將聞棋書坊這一間很不起眼的書肆,一躍經營成為江南乃至中原中數得著的書坊大頭,其成功背後的傳奇,一直是金陵各色人等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金陵本地人,更何況同樣是在風頭浪尖滾打著的顯眼人物,申天南自然是知道聞棋書坊的幕後老板是怎樣的傳奇人物,就算不是在同一行業搶飯吃,他多多少少還是曾聽到過許多甚至已經是神化了的有關“棋老板”的傳說,他在深為佩服的同時,也存著許多的顧忌,因為這位向來神龍首尾俱不見的“棋老板”,便與奉恩同樣是女人。


    女人,本應該局限於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偏偏非要鍈進男人們主宰著的世界中來,甚至還真的闖出了一番不小的事業。申天南突然覺得他的頭從來沒這麽痛過。


    隻希望他的奉恩在被他抓、請迴申府之前,不要被帶壞了才好。


    心情迫切地硬起頭皮持著拜帖上門求見,隻想著盡快地找到奉恩,尋迴他離家出走的妻子,卻想不到向來一帆風順、所向披靡的他竟然連吃了兩迴的閉門羹!


    ——棋老板外出了,不在府中。


    那好,他明天、不,今晚再來。


    ——棋老板累了,已安歇了,抱歉。


    他是申天南啊,金陵赫赫有名的申天南!


    第二天一早他再來,得到的結果卻竟然是棋老板早就又出門了!傍晚再來,棋老板身體欠妥,實在是不宜會客!


    他暗惱,知人家其實不過是推脫之辭。


    但,這卻是尋找奉恩的唯一法子,他咬牙,忍下,索性連府也不迴,便坐在馬車裏,頂著寒風蕭蕭北雪飄零地蹲在棋老板府邸之外,一夜到天明!


    我看你這下如何!


    許是棋老板也知耍人是有限度的,當他第五次求見時,終於被客客氣氣地迎了進去。


    同樣是用來待客的雅致花廳裏,或坐或站著四五個人,他無心思去仔細端詳在場的人物,一眼捉到了他那離家的逃妻正垂首落座在花廳西側,便立刻走了過去,凝著頭也不肯抬的奉恩,他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惱多一些還是歡喜多一些,隻覺得懸了好幾日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他這個——不得不憐不愛的妻子啊。


    “奉恩,你散心了這好幾日,心情好些了嗎?”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歎口氣,他顧不得尚有其他人在場,握住奉恩擱在膝上的素手,蹲下身與她四目互凝,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


    奉恩任他握著自己雙手,也任他望著自己,便是神色淡然地不言不語。


    “奉恩,”見妻子如此神情,申天南猶豫了一下,終於將憋在心裏好幾日的話說了出來,“我那日……我向你認錯還不成嗎?我知我就算怎麽也不該氣糊了雙眼同你說出那樣的話來……你就,你就原諒我的無心之過,你就當我是得了失心瘋了!好麽?”


    奉恩隻靜靜地聽他說,還是淡著一張臉,喜怒什麽也不顯。


    “奉恩——”他拉長語調,握緊她的手,“你若是因為那張薄紙的緣故才、才……”離家出走的話他不敢說出來,“我向你起誓,我娶你絕對不是因為那張紙的緣故!”見妻子突然黯淡了雙眼,他心中暗惱,恨自己沒有長腦子,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我承認,我當初娶你是、是因為我知道奉恩可以是一位好妻子,是為了我,自私的緣故,可我、可我是真的要奉恩成為我的妻子啊,這輩子隻要奉恩一個女人成為我的妻子——”耳尖地聽到身後傳來竊竊的笑語,他更惱,卻又是無可奈何,隻能硬起頭皮繼續往下說——


    “奉恩,我知道我很卑鄙,不該仗憑著你喜歡我就——”手突然被用力揮了開,他心一慌忙又用力地握上去,握得緊緊地,死不肯再被她掙脫,“奉恩!你先不要惱,先聽我把話說完啊!我是知道你喜歡我,可我其實有時候也很遲鈍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年前你重新進府來,我、我說實話,我隻是很高興罷了,因為我還真的不習慣身邊缺了奉恩呢!是大管家告訴我,告訴我奉恩是喜歡著我的——我很歡喜,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真的很歡喜——”


    “是男人都會得意自己被人喜歡的吧?”身後,涼涼地傳來風涼話。


    他僵了一下,臉皮有些黑下來,但見妻子依然不喜不怒的樣子,咬咬牙,他忍下嘲諷,將自己所有的誠懇奉出來:“奉恩,我前些年抱著私心對待你的確是我的不對,我、我更不該隨口拿著、拿著——”


    “拿著‘我會娶奉恩’的幌子欺騙了奉恩單純的心?”熱心的提示,再次從他身後飄過來。


    他惱甚,卻又沒法子生氣,隻能咬著牙繼續對著妻子柔聲細語。


    “奉恩,你就當我少不更事,你就當我是一頭笨豬,你就不要再氣我惱我了,好不好?”


    結果,他的真摯換來的卻是奉恩冷冷的一哼!


    甚至,連頭也轉開了,再不肯望他。


    這個男人真是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會講啊。


    一句“我喜歡你”難道真的比不上他的男人臉麵重要啊?


    花廳裏豎著耳朵的所有人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奉恩!”申天南自然不曉得身後眾人們對他的評價,隻緊張地凝著眼前的女子,腦子中快亂成一團了,“如果你不肯原諒我,那你就大聲地罵我一頓、甚至是打我一頓也好啊!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老是生氣是會傷了身子的。”


    他說到做到地湊上老臉,合起眼睛,準備挨痛。


    但等了好一會兒,奉恩卻依然是不言不語的。


    “奉恩?”他微微張開眼,小心地望向妻子,見她雖依然不喜不怒的,眼眸中卻有了絲絲的波動,便知她其實已經心軟了許多,不由放下心了,“你不生我氣啦?”


    “再氣下去,如果真的被氣死了怎麽辦?申大公子,那樣的話你的一千兩銀子可就真的打了水漂嘍!”煽風點火的話又從他身後煽過來了。


    到底是誰那麽的心如毒蠍、見不得人家夫妻和好?!


    “奉恩,那、那張薄紙隻是給了我永遠留下你的理由啊,才不是我要的結果!”天哪,他費了多大的口舌啊,怎麽話題又繞了迴來?!


    “好了,我告訴你實情!”再不說出來他就不要再自稱是名鎮江南的申天南了!


    “那張紙的確是你義父他們主動找我簽下的,但你那秀才的小弟卻是有別的想法的!他告訴我說,說他那位姐姐好傻的,明明可以不背起來的重擔卻偏偏死也要地擔起來!他還說,他那位傻姐姐為他們一家做的夠多的啦,她根本就不欠他們一家什麽的,什麽狗屁的恩情,從來是沒有過的!反過來,還是他們一家欠了他那好姐姐無數的恩情!那張薄紙讓他再也無顏見他的好姐姐,但他說,如果那張紙可以割斷他那好姐姐的傻氣舉動,他是舉雙手讚同的!”


    歎口氣,他正色地望著眼眸中漸漸氳了水霧的女子,對著她肯定地點頭。


    “奉恩,至少你那秀才弟弟沒有舍棄你啊。他是為了要你過你自己的幸福生活才配合我,合演了逼你同我成親的那一幕的。他還說,等他考取了功名,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來向我贖迴那張薄薄的紙,他要他的好姐姐沒有一點委屈地嫁我為妻。”


    朦朧了視線的白霧,點點地化成了晶瑩剔透的珍珠,慢慢淌下了蜜色的麵頰。


    “而我娶你,也是因為我不想要奉恩離開我啊。”輕輕抹去她臉頰的珍珠淚,申天南心疼地柔柔一笑,“你知道我娶你是因為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妻子人選,可你知道我還有其他的因素嗎?”


    奉恩哼一聲,扭了頭,還是不肯理他。


    他也不以為意,隻繼續笑著與她抹著眼淚。


    “奉恩,不但你喜歡著我,而我也為你動了心啊,奉恩,我對你動心了呢。”


    “尊駕的動心便是‘夜夜雨灑芙蓉帳,抱著其他美人渡春宵’啊,佩服,佩服,在下實在佩服得很哪。”


    背後不屑的哼笑卻再也無法惹惱他了,他現在隻一心地在他動心了的妻子身上,其他,全當耳旁風刮過就算。


    “奉恩,我知我這幾年的——荒唐很讓你不開心,可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啊,我就算再後悔了也是晚了。還記得那天我送你簪子時我同你說的話嗎,奉恩?我說我從此後隻要奉恩一個女人就好,其他的,我再也不要。”


    “可身邊總圍繞著六七位的絕色美女啊,這話說出來誰信呢?再說,那天咱們上門拜訪的時候,聽聞主人家可正是身陷美人窩醉生夢死呢!”哼哼,男人哦,從來是說話不算數的——但身旁火辣辣的視線盯過來,煽風的人馬上很識時務地合上了嘴巴。


    她忘記了,她身邊的某個男人可向來是說一是一的。


    隻顧討好地笑眯眯,她暫時忘了身負的偉大任務。


    “那是我氣你啊。”申天南也很懂得察言觀色,馬上借機解釋自己的無辜,雙眼迎著妻子探詢的視線,他神色坦蕩,“誰叫你嫁了我,心裏想著的還是你那秀才弟弟一家人?我,我也有吃、吃酸果子的時候啊,反正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去聽聽小曲也是、也是天下所有男人都會做出來的事!”他很聰明地將花廳裏看熱鬧的無聊人等統統拖下水,“奉恩,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問問這些‘待客周到’的主人家們:如果他們喜歡的女人心裏想著的卻是別的男人,他們心裏酸還是不酸?”


    哼哼,有本事你們再看我的熱鬧下去!


    花廳裏頓時默然下來,而後聲音響起。


    “申天南,你何必顧左右而言他?這天下的男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我卻知你的身邊有多少的絕色佳人!”開口的,是一直不言不語的奉恩,“你說你為我動心?好啊,你告訴我,你什麽時候動的心?我記得成親一個多月你可從沒進過我的房子半步!”


    “洞房那天我進去——”


    “你還敢提?!那晚你給我的羞辱還不夠嗎?”當著他那麽一大堆的狐朋狗友啊,他竟然、竟然不顧她的感受用極端的手段迫她喝下交杯酒!


    “我如果不那樣做,你肯乖乖地喝下交杯酒嗎?”她的固執他難道真的不知嗎?“我知你就算是喜歡著我,就算是其實想嫁我的,可當時那種情景你還是被逼嫁我的!心裏還是很不情願的!我如果不那樣做的話,你自己認為在那種情況下你會同我喝交杯酒嗎?”更何況,他不但要她喝下交杯酒,更是一心想斷絕了她曾經興起的經商之心!


    奉恩,這人世間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便是處處的人心險惡。


    惱了片刻,奉恩還是哼了一聲,知他猜得的確沒錯。


    她從來就是喜歡著他的,更一心期盼著有一天可以成為他的妻子——可那種明明知道自己被設計了不得不嫁的狼狽,她如何可以忘記?


    “我向你賠罪,好不好?”申天南柔聲握緊她的手,歉意地歎口氣,“不要再氣我了,好嗎?”


    “也不知是誰在後花園裏說的,什麽‘如果我答應你,從此之後隻有你一個女人——你可以答應嫁我了嗎’的話的!”奉恩沉默了片刻,突然惱火地瞪他。


    “你——”申天南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還記得那天咱們的話啊,小狐狸!”


    “你以為我真的發燒燒得一塌糊塗、神誌不清啊?”喃喃地哼一聲,奉恩怒目而視,“我就是因為聽你那樣說了,所以才、才——”才舉棋不定的,既想嫁他,卻又擔心他又是在騙她。


    “所以你才裝糊塗,然後半是願意又半是不情願地嫁了我?”他歎。


    “是又怎樣?”她的目光更兇,“我便知道我不該嫁你的!什麽‘從此之後隻有你一個女人’!”她酸道,可從來沒忘記他們成婚後他一個多月依舊浪跡花叢中的劣行。


    “是男人,都是有幾分別扭的啊。我那些時日是故意沒去見你,甚至也從來不想去主動找你。”他大大方方地在她的惱怒中都說出來,“可你怎知我心沒有你?那些時日我其實每天每晚都會想起你來的!可我總是男人啊,如果從此降伏於你,豈不是、豈不是一點麵子也沒有了?”


    “你可惡!”


    “是,我是可惡。”他乖乖俯首認罪,“可是如果不是那些時日的折騰,我哪裏能看清楚我是真的對你動了心,我是真的喜歡上了你!”


    “原來,你在後花園說的話還是假的,還是騙我的!”


    “我不知道!那時我隻一心地在想如何將你心甘情願地留下來,自然是什麽手段也要試一試的啊。再說了,你那些時日又是怎樣算計我的,我難道也是不知道的嗎?”


    “我,我哪裏算計你了。”


    “你故意同我鬥心機,你故意與我避而不見,你甚至故意安排我那些姬妾上靜風堂——你以為我是傻子真的一點也不明白你的心思啊?餘奉恩,我告訴過你的,你性子太單純,一點小手段在我眼裏根本不算什麽的!”他也哼哼一聲,“反正咱們誰也別說誰了,大家都半斤八兩。”


    “你既然知道我那樣做,卻還那樣對我?!”她忍不住恨恨踢了他一腳。


    “你想讓我喜歡你,難道我就不想讓你喜歡我了嗎?”他趔趄了一下,差一點坐在地上,聽而不聞身後的嘲笑,他皺著眉反問,“我知你喜歡我,卻從來不知你喜歡我到底喜歡的有多深多重!更從來沒親耳聽你說過喜歡我!反正——算了,就算我對你不起,那些時日我錯了,可以了吧?”他可不想再吵下去給人熱鬧瞧了。“有話,咱們迴家再說,好不好?”


    “迴家?再去看公子爺和那些位國色天香的如夫人卿卿我我嗎?謝了,奴婢承受不起。”


    “餘奉恩。”他突然又笑了起來,黝黑的眸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眼,“你難道真的以為我看不出來的啊?你這兩天雖然人不在府中,可你其實一定早就得到大管家那個糟老頭子的通風報信了吧?嗯?我這兩天天天上門來找你,可你卻一直避之不見,還不是在等我真的將我那些‘國色天香’的姬妾一一安排好出路地送出了府去?奉恩啊奉恩,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申天南!”


    如果他可以如此輕易地任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話,他的申家船塢要如何揚名於大明中原?!


    “你也可以不送走你那些如夫人啊。”奉恩微抬頭,不想再看他商人的嘴臉。“大管家可是你最最信任的家人了呢,可現在還不是同我站在了一塊兒?由此可以想見,申公子的品性是何等的差了!”


    “那你這位品行好的申夫人可以同我迴家了嗎,好好好地監督著我改改品性啊。”他鬆開一直緊握著她的手,而是將手伸在她眼前,“奉恩?”


    奉恩瞥他一眼,卻一動不動的,似乎一點也沒看出來他的明示。


    “現在我真的隻有你一個女人啦,奉恩。我若再發誓,你肯信嗎?”


    奉恩很幹脆地搖搖頭。


    “我真的對你動心了啊。”申天南苦笑一聲,知道自己種的惡因必須自己來吃苦果,“我拋了我一直堅持著的臉麵,我舍棄了我一直以為的男人尊嚴,奉恩,如果這也不能打動你,我真的是不知道再如何的討你歡心了!你要我下跪嗎?”


    他伸在空中好久好久了的手,終於被輕輕握了住。


    抿著唇羞澀地一笑,女人拉起了一直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抱住了他。


    她長久以來的等待啊,終於有了她夢想中圓滿實現的一天啊。


    相依相偎的團圓景象,一大篇讓人聽不懂的似是而非的纏綿情語,卻讓花廳裏的眾位看倌們頭疼地站立不穩了。


    “他們說了一大堆什麽‘算計、其實、看不出’啊?”怎麽他們什麽也沒聽明白?


    “大概是餘姑娘其實一直喜歡著申公子,但申公子卻一直浪跡花叢,所以餘姑娘為了收伏他的心,便設計了許多手段來施行吧。”花廳中的看熱鬧的某一人得意地賣弄起自己的聰明才智,“而申公子呢,其實卻一直知道餘姑娘在耍什麽小手段,甚至於也樂在其中呢——反正一來二去,他也知道自己是動心了的,他也男子漢大豆腐地丟開了什麽‘男人顏麵’的,所以就跑咱們這裏來追迴逃妻啦。”


    “可是餘姑娘來咱們這裏不是她和劉嫂子計劃好了的嗎?”


    “你們在說什麽啊!”有人立刻站不穩地要摔倒了。


    “你管他們說了些什麽,反正咱們知道他們從此準備做一對恩愛夫妻就是了。”高大威猛的男子,笑微微地摟住差點倒地的妻子,望著根本沒在意他們說了些什麽、而旁若無人地擁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一雙男女,輕輕打一個響指。


    是啊,不管曾經如何,不管曾經怎樣,隻要從此後是恩愛的夫妻了,這人世間便再也沒了可以悲傷的理由。


    從此,便是恩愛夫妻的快樂時光啦。


    恩愛夫妻。


    恩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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