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見衙役來勢洶洶,阿桃著實嚇了一跳。


    緊接著,耳畔傳來孟氏不高,但滿是沉著的聲音:“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都別怕。”


    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百姓圍住,周圍喧嚷聲逐漸剝離,阿桃心情也隨著這句話平靜下來。


    挽著孟氏胳膊,她黑白分明大眼睛眨下,滿是天真地問道:“娘,那幾畝田地不是魏家主動賠給我們,當日出事時附近幾個村落好多叔伯嬸娘都在場,他們都知道這事。那麽清楚明白的事,為何我們還要賄賂官爺?”


    阿桃聲音雖甜糯,但話中的意思卻很明白:是魏家主動給,不是他們強搶,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簡簡單單一句話,沒有針鋒相對,也沒有咄咄逼人,但卻直接把方才衙役信誓旦旦的那番說辭給駁迴去。


    土地是百姓的根和命,強搶簡直不啻於斷人生路。圍過來的百姓方才聽到衙役一番說辭,不少人倒吸一口涼氣。他們絲毫不懷疑衙役的話,官府說得話哪有假?


    可還沒等那口氣吐勻稱了,劇情出現反轉。


    魏家主動給的?


    魏……這姓氏怎麽如此耳熟……


    “好像是月前在石家門口鬧事的那戶人家,他家姑娘定了親,但還跟石家二公子不清不楚,被定親那戶人家發現了。”


    “對,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這田地還真有可能是他們家主動給的。”


    人群喧嚷聲自然傳到了衙役耳中,他目光中閃過一抹心虛。不過下一刻,想到上峰千叮嚀萬囑咐,並且還暗示他林家人惹著了上麵。這事做好了大大有賞,倘若搞砸了,以上峰性子肯定有他受的。


    身形一僵,書吏打個機靈,結巴著開口:“就……就算姻親不成,也不能強搶人家田地。”


    對,就是這樣!書吏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般,下麵的話一氣嗬成:


    “你家兒子不過少個媳婦,魏家全族姑娘名聲可全壞了。就這樣你們還不依不饒,一門心思想斷了魏大貴那支生路。前幾日我還見那支人出城,背著包裹像是要背井離鄉另謀生路。當時我便後悔了,這才有當下這一出。”


    人群靜默,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雙方各執一詞,一時間他們竟不知該相信哪邊才好。


    站在慶豐樓門口,孟氏臉色逐漸變得沉靜,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是她要動怒的症狀。


    “不過少個媳婦?”


    要糟……


    孟氏一開口,阿桃便知道情況不對。世人大多同情弱者,無論魏家前麵做了多大錯事,如今他們名聲盡毀祖產盡失,甚至連人都要被逼得背井離鄉,這已然是百姓們眼中的弱者。


    拿這點做文章,自家無疑不占優勢。


    那該如何呢……集中精神她心思一轉,小手拉住孟氏,哀聲道:“娘,您消消氣,您這樣女兒看了心疼。”


    阿桃貼心的話語成功喚迴孟氏理智,心思一凜,她把到嘴邊的激烈言辭收迴去,哀戚地看著林青山。


    “可憐了我的兒。”


    簡單的一聲,周圍百姓突然想起來。魏家固然可憐,可無緣無故頭頂被染成綠色的林家子難道就不可憐?


    人群安靜下來,阿桃抬頭,滿臉認真地看向對麵衙役。瞥見他眼上慌亂,她直接拋出尖銳的問題:“這位官爺說我家賄賂,敢問可有證據?”


    眼見情勢被慢慢扳迴,書吏心下一陣慌亂。這會聽到她問,他隻覺眼前一亮,想都沒想便把當日陸傳塞給他的荷包拋出來。


    “便是此物!”


    緞麵荷包上繡著精致的花紋,荷包打開,露出裏麵成色十足的一角銀子。


    阿桃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從剛開始她便注意到,書吏將“賄賂”二字咬得特別重,而且之後每次開口都提及這兩個字。這般重視,後麵肯定有文章。


    而後她又想起當日去衙門變更文書時,陸傳跟書吏靠得近時,約莫往他袖子裏塞過個小東西。雖然塞東西的動機不同,但確有此事。


    兩處湊起來,她腦中生出個大膽的設想,便有了方才那一問。


    結果跟他想得□□不離十,既然對麵大大方方承認,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長舒一口氣,阿桃重新恢複天真,仰臉問道孟氏:“娘,咱們家何時這般寬裕,能有這麽好的料子做荷包,還能拿出成色那般好的銀兩。”


    孟氏剛才還擔心女兒會吃虧,直到現在反應過來阿桃話中意思,她終於把心揣迴肚子裏,而後同樣疑惑地看向林富生。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富生從娘那邊拿迴來的?”


    林富生想都沒想,張口便道:“家裏向來是惠娘做主,娘也都知道,往常給咱們家添什麽也都是直接喊你過去。連你都不清楚的東西,我肯定不知道。”


    說完他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頓了頓,不可置信道:“你是說,這東西不是咱們家的?”


    什麽叫家裏都是媳婦做主?你就這樣光明正大的說出來,滿臉坦然絲毫不覺羞恥!


    林富生撒狗糧的行為讓不少圍觀的婦人吃味了,不少人伸手掐旁邊夫婿。看看別家男人!


    當然重點還是最後那句話。


    金銀是硬通貨幣沒錯,可時下多數人家用的是銅板,銅板下麵還有更細的銅子。比如旁邊包子鋪就掛個牌子,一個銅板倆成人手掌大小的肉包子。


    能用的起金銀的,非富即貴,基本不可能是林家這般農家。


    且書吏方才拿出來的銀子成色極佳,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甚至比不少婦人頭上常年帶的銀釵還要亮。這般好的成色一看便是上好的官銀,即便林家有銀子,也絕不可能是這般好的成色。


    事實如何已經很清楚了。


    “不會是從官衙裏現拿的吧?”


    “前麵石家采買結賬時給的銀子成色都沒這般好,除去官衙,整個宿安縣哪裏能找出這般好的銀子。”


    “不光那銀子,還有荷包,這緞麵這繡工,大老遠離著都覺得怪好看,得是州城才有吧。”


    圍觀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拚湊出“事實真相”。


    銀子的確是上好的官銀,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宿安縣城內幾大商戶手中都有不少這般成色的銀子,石家更是不缺。之所以沒拿出來,不過是石家仗著有權有勢,在給小商販結賬時故意給成色差一等的銀子。


    石家怎麽都沒想到,這些年來他們貪小便宜的舉動,會在這坑了書吏。


    這會書吏可以說是百口莫辯,他還能說什麽?難道告訴這些人,銀子是陸傳硬塞給他的?


    且不說他敢不敢得罪陸傳,就算他敢,有前麵那番話在,這會可還會有人相信他?


    另外一邊,孟氏借著東風,也解釋清了當日地契文書過戶之事。


    “……衙門說要實地核實此事,需要等一些時日,這本來無可厚非……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們當真是怕了那家人的反複無常,就怕他們倒打一耙再要迴去,未免夜長夢多,便借了翡翠閣陸公子的臉麵。”


    這邊書吏還沒權衡完利弊,那邊孟氏已經把陸傳給扯了出來,徹底封死他最後一條路。


    在書吏滿腦門汗的焦急中,知道今日家中有要事,上完課趕緊趕過來的林青招也跟著過來。作為他的好基友,陸傳也聽說了兩家說親的事。唯恐慶豐樓客忙找不到位置,他一塊跟來刷波臉。


    當然刷臉是次要的,陸傳挺想再見見阿桃。


    阿招這個幼妹當真是太有意思了,光長相就能讓人疼進骨子裏,脾性也完全合乎他口味。


    兩人來一路上聽到這邊動靜,走過來時也把孟氏一番話聽了進去,想都沒想他就把事砸瓷實了。


    “卻有此事……”他看下旁邊好基友,“城中多數人都知道,在下與阿招多年同窗,感情比之親兄弟也不遑多讓。連帶著林家人便是自家人。不過是幾畝薄田,在下薄麵,應該能擔保得起?”


    翡翠閣可是宿安城內數一數二的商家,陸傳更是掌權的嫡子,以他的身份,莫說是幾畝,就算幾百畝也沒丁點問題。


    陸傳一開口,此事塵埃落定。


    對麵書吏麵如金紙,心裏一千個一萬個後悔。


    都怪他被上峰許諾的拔擢官位迷了眼,背棄多年交好的陸公子。倘若他當時拒絕上峰,轉而找陸公子求助,以陸公子的重情重義,定不會棄他於不顧。即便丟了衙門刀筆小吏的差事,也能在陸家謀個差不多的差事。


    可如今陸公子這邊斷了,上峰交代的事也沒辦好。他的上峰可不是好脾性的,等下迴去後等待他的還不知是什麽。


    明明是春末夏初的陽光明媚的日子,然而此刻衙役卻感受到了寒冬臘月北風吹的嚴寒。


    斬釘截鐵地說完後,陸傳抬腳走到林家人跟前,先是安撫孟氏。


    “您不用擔心,當日在下既然做保,日後無論出什麽事,在下都會秉持公義解釋清楚,絕不會讓林家人平白無故受冤枉。”


    說完後他低頭看向阿桃,語氣帶著三分溫和:“阿桃可是嚇到了,不要怕,我們都在這。”


    阿桃抬眼,就見方才為自家仗義執言的高大身影正滿臉溫柔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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