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寅時,禦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大批盛裝的官員們或乘轎或徒步趕來,列隊等在宣德門外。


    三通鼓響之後,金甲衛打開了左、右掖門,放官軍旗校先入門擺列,其餘百官則在鳴鍾後才被放進門。這些平均年紀五十多歲的官員,抱著牙牌站在清早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連彼此寒暄的精力都沒有。


    一陣馬蹄聲在街上響起,眾人睡眼惺忪地望去。晨暮中一人一馬急奔而來,棗紅色的駿馬在門前停下,一位身材高大、美髯飄胸,六十歲上下的男子,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昂首闊步地往宮門走去。


    百官見到此人立刻抖擻起精神,並分列兩旁讓出一條路供他穿行而過。因為來者正是內閣首輔兼任戶部尚書——夏雲卿!


    先帝廢黜了丞相,隻設置了內閣協助皇帝處理政務。到了渝帝這一朝,內閣首輔的地位和權利已經等同與宰相了。


    而提起大名鼎鼎的內閣首輔夏雲卿,真是讓人又敬又怕、又愛又恨:


    他年少時就聰穎過人,是天下聞名的神童。十二歲通過童試,十九歲通過鄉試成了舉人,而後入選庶吉士。隨後,憑借其過人的才智受到先皇賞識,從而在仕途上平步青雲。


    可首輔夏雲卿性如烈火、剛直不阿,在政治上常常不達目的不罷休,有時連皇帝也要讓他三分,因此招致眾人忌恨!


    世人對於他的評價也兩極分化:天下的莘莘學子將他比作聖賢,視若照亮北渝的長明燈,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權貴階級卻對他恨得牙癢癢,總是暗地裏給他使絆子,一年裏彈劾他的奏章,能堆滿整間禦書房。


    說來也奇怪,即便渝帝再不喜歡夏雲卿的個性,卻始終沒有撤去他的首輔之職。或許渝帝心中明鏡——北渝能有今天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和夏雲卿是分不開的!


    更重要的事,夏雲卿是平衡朝中黨爭那顆最重要的棋子!


    首輔夏雲卿在眾人的注目中,目不斜視地穿行而過,他深知這些官員對自己是表麵恭敬,內心卻各懷鬼胎,可他毫不在意。他本就不喜歡拉幫結派,更不屑於討好任何人。


    “首輔大人!”一個沉穩而愉悅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夏雲卿微微側目,瞧見一位年紀不過五十上下,卻背部微駝、須發灰白的男人,正向自己微笑施禮。


    “滿大人。”夏雲卿拱手迴禮,臉上的神情有些淡漠。


    麵前的人是兵部尚書——滿庭芳。據說他出生時滿園花開、滿室芬芳,故而得此名。和心高氣傲、遺世獨立的夏首輔不同,滿庭芳是個八麵玲瓏的老好人。


    在朝政上,他常采用忍讓的態度:沒見他紅過臉,也從未卷入過任何一場紛爭。雖然他未曾在黨爭中站隊,卻能常遊走在各個派係之間,而始終明哲保身。正是因為他的慢性子,才導致他的升遷之路並不順利,基本上是九年任滿一遷,一步一個腳印才走到兵部尚書的位置。


    兵部尚書滿庭芳壓低聲音說道:“夏首輔,禦守司指揮使寧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忠良之後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叫人悲痛和惋惜!”


    夏雲卿倏地臉一沉,憤憤道:“哼!這件事老夫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


    滿庭芳四下看了看,小心的說道:“首輔大人要當心!寧遠臨死前將彈劾平陽侯的奏章送到您手上,這件事已經滿朝皆知。既然他們能對堂堂禦守司指揮使下狠手,我擔心也會有人對您不利啊。”


    夏雲卿卻撚須冷笑道:“哼,射向老夫的明槍暗箭還少嗎管他什麽牛鬼蛇神,老夫統統不放在眼中,他們有什麽本事盡管招唿好了!在平陽侯這件案子上,老夫絕不會退讓半步,一定要給死者一個交代!”


    滿庭芳沉吟了一下,試探道:“彈劾平陽侯的監察禦史剛正不阿,倒有幾分首輔大人的風采!不過……百官都在猜測,這位監察禦史是您的門生,奏折也是受您指使,這樣的傳言對您不利啊!”


    夏雲卿卻不以為意地笑道:“隨他們猜去吧!老夫相信滿朝文武,不都是如王肅那般——不辨是非、阿諛奉承之人!”


    說曹操曹操就到。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一位麵容憔悴的男子,從轎中緩緩走下來。


    此人時年六十有五,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兩旁顴骨高高聳起、三角眼中透著陰鷙的目光,稀疏的發髻已花白一片。來者正是夏雲卿在朝堂上的死對頭——吏部尚書王肅。


    說起他的一生,可謂是曆盡波折、步步艱辛:他父親是一位久考未成,又醉心於權力的人,便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兒子身上。


    王肅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考了進士,也算是不負眾望。可他剛選為庶吉士,就大病了一場,迫使他不得不退官迴籍養病。病好之後,又趕上雙親接連過世,他不得不留在家中守孝。這些變故讓他遠離官場整整十年!


    十年後,他再次受到朝廷重用。可他去赴任的路上,恰好趕上當地叛亂。遍地戰火紛飛,他也顧不得官職,立刻逃離當地躲起來,這一躲又是五年。等他再次為官時已過壯年!


    命運的曲折讓他錯過太多,同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能決定他命運的唯有天子一人!


    從此,他為了博得聖恩而不斷地失去底線——哪怕為皇帝背鍋也甘之如飴。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吏部尚書王肅一隻腳剛沾地,立刻有幾個官員迎上去,滿麵堆歡地寒暄起來:


    “聽聞王大人在吏部衙門處理朝政,至今已有五日未歸家,真是辛苦您了!”


    “王大人如此廢寢忘食、為國為民,真是卑職們的榜樣啊!”


    “是呀,皇上還特地擬了一個表彰給您,讓百官都學習您的勤勉呢!”


    ……


    對於眾人的恭維,王肅隻淡淡一笑,便昂首往前走去。如今,他已做到了六部的最高長官,手中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和升調,實權在握、位尊名顯,又是渝帝最寵信的紅人!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接受眾人的擁躉。


    唯有首輔夏雲卿昂首站立,眼皮都不抬一下,鼻子裏發出輕蔑的一聲。王肅對他的傲慢早已習以為常,也不搭理這個死對頭,眼底卻閃過一絲怒火。


    兵部尚書滿庭芳走上前去,向他笑嗬嗬一拱手,客氣地道了聲辛苦。王肅的臉上立刻轉怒為喜,也向他拱手迴禮。


    “哼,裝模作樣!”夏雲卿橫了他一眼,譏諷道:“我說王大人,日夜呆在衙門裏廢寢忘食地工作,怎麽不見你頒布過利國利民的良策啊!”


    王肅麵露不屑,昂然道:“夏首輔,此言多謬。自天子登基之後,哪一年沒頒布利國利民的政令這些政令裏多有我的良策。莫非我提出良策後,還要先通稟您一聲不成再說,現在四海平定、百姓富足,自然不需再頻頻頒布新的政令,還是以平穩為主!這也是聖上的意思!”


    見二人有些劍拔弩張,滿庭芳連忙圓場:“如今天下太平,王大人還能如此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實在令人欽佩啊!”


    夏雲卿橫了滿庭芳一眼,冷聲斥道:“這話言過其實了吧!咱們天子隻看得到,誰每日坐在衙門裏辦公。至於幹了什麽、幹了多少正事,他卻毫不關心!”


    王肅陰陰地笑著:“聽夏首輔這話的意思,是對陛下頗有不滿啊!”


    夏雲卿不以為意地哼了哼:“你大可以去皇上麵前告禦狀,老夫可不怕!”


    王肅臉色一沉,剛要出言相駁,卻聽滿庭芳打岔道:“瞧瞧,這是誰來了”


    二人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去,一名矮個兒的老者正得意洋洋地往這邊走來,他約莫六十五歲上下,五短身材、尖嘴塌腮,模樣甚是刻薄。


    此人的身份可大有來頭:不但是當朝的禮部尚書,更是當今國母的親爹,正兒八經的皇室宗親——劉炳文!


    此時宣德門前的氣氛有些陰鬱沉重,他的出現讓氣氛更加緊張。國丈劉炳文卻一點眼色也不看,似要打破沉悶般響亮地喊道:


    “三位大人在說什麽,怎麽臉色都不好看啊”


    夏雲卿冷冷一笑,冷嘲熱諷道:“國丈還是關心自己吧!怕是今日早朝過後,你這個皇親國戚要焦頭爛額了!”


    劉炳文沒好氣地說道:“老夫可不記得,有什麽把柄被你抓在手裏!”


    夏雲卿撚須大笑道:“國丈大人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坐享榮華富貴,一向碌碌無為。試問禮部尚書既不做事,又何談做錯呢!不過老夫知道,你與平陽侯走得頗近,如果他失了勢,你禮部尚書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吧!”


    劉炳文氣得臉色鐵青,一甩袖子罵道:“難怪百官都說夏首輔是條瘋狗——逮著誰咬誰!老夫懶得和瘋狗一般計較!”


    說罷,他轉身站遠了一些。王肅也漫不經心的跟了過去,站在他身旁。


    “瞧夏雲卿那副得意的模樣,看來他今日是為了平陽侯而來!”劉炳文瞧見他跟來,立刻憤憤不平地罵道。


    王肅盯著不遠處夏雲卿的身影,低聲道:“平陽侯小侯爺張亨處理得不徹底,寧遠的奏章還是送到了夏雲卿手上,夏雲卿謄抄後又立刻呈到禦前,看來這件事是瞞不過了!”


    劉炳文忙問道:“你既然早知道此事,可有想出什麽對策”


    王肅微微沉吟,慢條斯理地說道:“夏雲卿那張嘴舌燦蓮花,這朝中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今日隻能見機行事。”


    二人說話間,一名金盔金甲的禦前侍衛疾步逼近,站定他們麵前:


    此人三十五六歲,橫眉立目的一臉兇相,不像是侍衛反而活脫一個土匪惡霸。他便是平陽侯之子、金甲衛統領——張亨。


    沒有寒暄,平陽侯之子張亨直接開門見山:“我聽聞夏雲卿今日將有所行動,不知在朝堂上,二位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王肅和國丈劉炳文相視一眼,隨即說道:“小侯爺放心,平陽侯乃是皇親國戚,你隻管讓夏瘋狗說去,皇上必不會信他一個字!更不會對平陽侯下手!”


    聽到這話,平陽侯之子張亨勾起嘴角得意一笑,湊近二人緩緩說道:


    “這樣最好,我可不希望再出現一個,寧遠那樣的叛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連枝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抹輕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抹輕焰並收藏連枝錦最新章節